尚阳街酒楼三层最角落的厢房里,时不时传出一声声低低的啜泣。
床前的薄纱帐用银钩高高悬起,一个小脸脏污的女子坐在榻沿上,她身上穿着不大合身的衣裳,偎靠在红叶怀里,不住地用手中的帕子抹着眼角的泪儿。
“二姑娘,还要再喝些水么?”
靠在红叶怀里的女子,侧颜与林臻很是相像,她正是林家的二姑娘林玥。林臻一早接到宁士禄找到林玥的消息,便带着红叶捷速赶来了这里。
“我不想喝了,我要回家!”
林玥蹙着细细弯弯的小山眉,不悦地拂开红叶递过来的茶盅,呵斥道。
林臻站在外间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包裹,林玥的呵斥并没有打断她手上的动作,她将包裹紧紧地打上了结,放在一旁,走进里间,低声道:“世子找了一处宅子,你先住着——”
“我说了!我要回家!我要回林府!”
林玥蓦然从红叶怀中坐起,双拳紧攥,怒视着林臻。
林玥是被宁士禄在城外找到的,她尚不知晓都城中发生的事情,宁士禄不忍将真相告知林玥,便一直瞒着没说,眼见姐妹二人气氛不对,忙先安抚林玥:“玥妹妹,这些日子你也受了苦,我新得的那处宅子在靠近清泉的山里,你且正好避一避暑热养养身子,届时再回家也不迟。”
“你闭嘴!我就要回林府,即刻便回!”
宁士禄是林玥的表兄,又是安乐侯世子,林玥对他本该有敬意的。但因宁士禄从小便唯唯诺诺地守着阿姐,她向来瞧不上他那副模样,若是换作从前,她尚会遵循礼制注意言辞,可这数月来的磋磨早已将她那点子礼教磨没了,说起话来也没了顾忌。
“林玥,父亲走了,林府回不去了。”
林臻倏然间淡淡开口,好像在说着一件很寻常普通的事,说完,她又若无其事地将一双自己穿过的半旧的绣鞋放在榻前离林玥不远的位置。
“……胡说!”
“林臻,你胡说!”
话落,林玥整个身子止不住的发抖起来,一腔怒火无处倾泻,她随手夺过了红叶手中的茶盅,劈头便朝林臻砸了过去。
林臻弯着的腰还未来得及直起,秀颈微垂,那茶盅正砸在了她右额上。两日前中的暑热还未好全,林臻一时竟没有站稳,幸得宁士禄上前搀扶了一把。
“玥儿,你怎可对你阿姐如此!”宁士禄扶住面色发白的林臻,呵斥着林玥。
一面是自己从小跟着的主子,一面是府上的二姑娘,红叶心疼林臻,却也不敢将这位小祖宗怎样,她忙猫腰过去将滚落在地上的小茶盅捡走,又拿走了林玥身边一切可能会伤到人的东西,将它们远远地放在外间。
被宁士禄训斥了一句后,林玥未再回嘴,只是贝齿将下唇咬得很深,几欲咬出血来,一阵良久的沉寂过后,林玥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你说过的,你说过让我等着你的,阿姐,你说过会带我回家……”
林府事发前,林臻与林玥都在城外兰若寺中祭奠亡母,归途的路上,林臻便接到了府上传出来的消息,她将林玥安顿在一处亭子里,便先行回了府。
她曾说过,你好生在此地等着,阿姐会来接你回家。
只是林臻没有想到,此番一去,她便再也身不由己。及至能从教坊司出去时,早已没了林玥的踪影。
自打林玥有记忆以来,阿姐便是冷冷清清的性子,不大爱说话,对她要比父亲都严厉,她们二人虽不似寻常姊妹那般亲密,但林玥心底却也知晓,阿姐是疼她的,断不会无故狠心将她抛下。
又或许是父女血脉相连,她早有不好的预感,但当从阿姐口中亲耳听到这些话时,还是觉着痛彻心扉,无从接受。
林臻微微闭眼缓了缓,将宁士禄推开来,她慢步上前,停在林玥身前,伸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声音低缓:“哭什么?阿姐还在。”
闻声,林玥哭得更厉害了,她紧紧环抱住林臻的腰身,埋头痛哭起来。
红叶看着站在榻前的林臻,今日,她为了来见林玥,特意给自己也换上在林府时穿过的旧衣,她不愿让二姑娘知晓她身陷教坊司的事。
昨日夜里,姑娘都还在发着热说着胡话,今日却强作无恙。
红叶瞧着林臻发青的眼底、寡白的双唇,却直挺着的脊背,不由得也跟着林玥哭了起来。
老爷的离世对姑娘来说亦是钻心之痛,但二姑娘还有可倾诉依托之人,可姑娘呢……?
林臻给她的一直是镇定淡漠的一面,好似再大的风浪于她而言都算不得什么。红叶虽不曾亲眼见过她的脆弱,却也明白一个道理,人皆为血肉之躯,所能承载的,终是有限……
半晌后,林玥的情绪终于平稳,林臻从外间将包裹拿了进来,“你且先在那宅子里住着,有任何需要,”林臻看了一眼宁士禄,继续道:“世子会帮你。”
林臻是想带林玥离开都城的,只是这事着实不易,她不想将宁士禄牵扯进来,无人相助,便更需从长计议。
“可是阿姐你呢?你不同我在一处么?”林玥抹干眼角的泪花,接过林臻手中的包裹,圆睁着双眼问她。
林臻的手还未来得收回,葱白指尖在半空中微顿。
“臻儿暂时住在侯府,若是你们两人在一处,难免惹人注目,由我看顾阿姐,你放心便是。”宁士禄抢着替林臻解围,说完,疼惜地望了林臻一眼。
“……走罢。”林臻长睫微垂,淡淡说道。
三人方绕过屏风走出里间,方才半途中去门外守着的红叶倏然仓惶地跑入里间,她紧张地抓着林臻的胳膊,道:“姑娘不好了,我看见大将军的一队卫兵进了酒楼,好像是在搜查什么?”
林臻自然不知道是她们仓促离开时留下的场景给季濉造成了误解,只以为他是在执行什么任务,但显然,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林玥的存在。
随着外面铁甲的声音渐进,林臻迅速将红叶与林玥藏在了里间的衣柜中,她低声嘱咐着红叶:“带着她躲好。”
几乎在关上柜门的一瞬间,房门被人重重推开,为了掩护林玥,林臻立时拉着宁士禄走去了外屋。
“我乃、我乃是永安侯世子,岂容你们如此无礼,还不……还不退出去!”
面对来势汹汹的银甲卫兵,宁士禄心中发虚,连发号施令都显得有些软弱无力。
为首的少年将军没去理会宁士禄的话,只示意副手拿出一张画像,在画像与林臻脸上来回对比后,他厉声道:“世子,得罪了。”
林臻与宁士禄就这样被扣押在了厢房里,直至那个墨衣银冠的男人出现。
他泛着猩红血丝的眸子,在扫见角落处坐着的女子时,那眸中快要溢出的戾气才稍减一些。
季濉瞥了一眼林臻身上穿着的常服,她身旁坐着的宁士禄,以及脚边放着的包裹。
他缓缓在林臻前面单膝半蹲了下来,饶是心里已经笃定她是要私逃了,却还是亲口问了出来:“林臻,你这是要逃到哪儿去?”
林臻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沉默不语。
“你好大的胆子!”季濉骤然擒住林臻的下颌,语气冰冷,滔天怒意似乎要从墨眸中迸发出来。
林臻微皱着眉头,被箍住的唇失了血色,宁士禄虽不知晓上林苑一节,却也能明显瞧出林臻今日身体有恙,见她面色不对,忙开口制止:“快放开她!”
季濉丝毫没将宁士禄的话放在眼里,他虽然松开了林臻的下颌,却转手攥住了她的手腕,要将其带走。
若说原先宁士禄不知晓季濉对林臻的恨意有多深,但今日他是亲自看在眼里的,当着他的面,季濉尚且敢如此放肆,若真让他带走了林臻,后果将不堪设想。
“季濉,你住手!”
宁士禄忽而愤起,他死死掣住季濉的胳膊,不让他带走林臻。
宁士禄的力量对季濉来说,简直如蚍蜉撼大树,纹丝不动。他抬眼睨向宁士禄,讥讽道:“竟是本将军小瞧了你,没本事将人从教坊司救出去,倒敢带人私逃。”
“来人,永安侯世子私放教坊司罪女,押下去。”
眼见林臻被他拖向门口,宁士禄眼眸猩红,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力量,竟一举冲开了两个卫兵的挟制。
不仅如此,情急之下,他还在卫兵没来得及防备之际,趁乱拔走了那人腰间的佩剑。
宁士禄双手把着剑柄,直直地指向季濉,咬牙道:“我再说一次,放开她……”
闻言,季濉睨了他一眼,眉梢微挑,竟真的松开了手。
“臻儿!”宁士禄忙跑向林臻,将她护在身后。
林臻情知宁士禄绝非季濉的对手,她缓缓伸手按住他的胳膊,想要阻止他,“世子……”
“臻儿,你别怕。”
林家出事时,他没能守在林臻身边,之后又屈于母亲威严没能信守婚约娶她过门。今日,他定要护她一回!
季濉看着眼前相依相偎的两人,嘴角竟徐徐勾起一抹笑,他慢条斯理地走向宁士禄,伸手夹住剑身,将其原本歪歪扭扭的剑锋直指向自己心口处,“想杀我么?来,这里,才能致命。”
季濉说着,嵌着铁皮的军靴步步向宁士禄逼近。
永安侯戎马半生,但他膝下唯一的儿子却是个不从敢沾刀枪的绵软书生。
宁士禄从小连一只鸡都没杀过,更莫说要杀人。自打他抓起剑柄的那一刻起,隐在竹叶纹青袍下的一双腿便微微打着颤。
在剑锋触上男人柔软胸膛的瞬间,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脑海中腾升,他只需稍稍用力,就可击破这副凡人脆弱的躯体,留下一具了无生气的尸首。
这种感觉对于一个暴虐狠厉之人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只会令其更加心潮澎湃。
但对于宁士禄来说,这种念头却足以抽走他所有的气力与信念。
“动手啊!”
季濉狠绝的嗓音在他耳畔炸开,“铮”地一声,青袍男子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
他原本坚毅的眼神随着掉落的长剑变得涣散无神,最后,甚至洇出水汽,整个人变得颓唐无力。
季濉轻蔑地嗤笑了一声,而后悠然转身,向怔在一旁的卫兵道:“愣着作什么,还不拿人?”
后者正要上前,却在下一瞬僵住了动作,他惊愕地看向季濉身后。
瞥见卫兵异样的神色,季濉跟着皱眉转过了身去。
甫一回身,一柄长剑正直挺地指向他心口正中位置。
林臻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宁士禄身前,将他半掩在身后,她肤如白雪,褪了色的双唇微抿,蹙着长眉冷声道:“放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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