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澜抬起头。
妙璇的眼光落在她身上。
那是一双宛若冰雪琉璃的眼眸,清清泠泠看过来,只让人觉得心脏悬起,肺腑发凉。
扶澜下意识望向凌安的方向,他在人群之中犹如鹤立鸡群,一眼就能望见,月光勾勒出他半边英挺的侧脸,站在离妙璇不远处,神色毫无波澜。
扶澜心里一滞。
一袭黑色的身影闪过来,挡在扶澜面前。
狄玉瑟站得笔直,直挺挺对上妙璇的眼,“我去。”
妙璇微微蹙起眉,很快又松开,如同高天圣洁的神祇,对狄玉瑟的不尊敬并不放在心上,“可。”
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是扶澜去还是狄玉瑟去,都无不同。
扶澜拉了拉狄玉瑟的袖子,耳语道:“你做什么?”
“你还真要去?妙璇是要找人潜入妖魔窟,妖魔抓的是这般年岁的少女,所以妙璇才这么说,我去了还能杀几个妖魔,你呢?”
更何况,狄娇娇在那里,生死未卜。
不过这话狄玉瑟没说出口。
扶澜没法反驳,她确实灵力弱,狄玉瑟虽然也是灵力不高的副峰弟子,但外家功夫深。
此事便如此商定,妙璇召了几个修士,站在一处草拟计划,狄玉瑟从她旁边离开,便只剩了她孤零零一人。
扶澜站得远远的,在屋檐下望着凌安。
凌安的侧颜对于扶澜来说很熟悉,甚至比正面看他更熟悉——她偷偷站在竹林间遥望,大多数时候,望见的都是他的侧脸。
他行斩杀妖魔之事时神情一贯认真,鼻骨如峰,时而折起剑眉,轻抿着唇,眸子微微荡漾,似在沉思,目光偶或落在妙璇尊者身上,带着敬意,与平日和扶澜相处截然不同。
到底还是写在凌安命薄上的人。
扶澜从头到尾,都不会在凌安神君的生命中,拥有名字。
计划初步拟定完,众人都散了。
凌安一路送妙璇出去,才折回来。
因此院落里只剩了凌安和扶澜两人。
扶澜遥遥冲他一笑,而后打算回屋。
凌安却朝她走过来。
白底的靴踏了一步、两步……
扶澜垂落的视线数着他的步子,却被自己慌乱急促的心跳打乱,身侧的手不自觉的捏起了袖子。
清幽冷冽的梅香萦绕过来。
“你在等谁?狄玉瑟?放心,她不会有事的。”凌安轻声道。
扶澜抿唇抬起眼,沐在凌安含笑的视线中,一缕发丝垂落在她耳边。
凌安轻轻拨了去,带有薄茧的指腹刮得她耳朵酥酥痒痒,扶澜瑟缩了下,凌安道:“别动。”
说着从袖中取出两只耳坠,用的是上好的昆山玉,雕刻成海棠花的形状,嫣粉的花瓣上还用清透的琉璃做成露珠点缀,看上去倒像是真的花儿,娇艳欲滴。
扶澜见了,忽想到什么,心跳的加快让她吸入的空气都发凉,问:“这是……?”
“上回我瞧见你有一只耳坠磨掉了漆,故而拿走了去,要山下的首饰铺子重新打一对。”
她今日恰好没有带耳坠,凌安便轻轻为她带上去,她的耳垂很软,捏起来花瓣似的,他一边为她带耳坠,她的耳朵一边不受控制地红了。
她声如蚊呐:“……我自己可以的。”
“耳坠掉了漆怎么还戴?”凌安弄好后,凤眸在她面上流转了片刻,“给的诊金不够?”
诊金不够?她才不是会肆意挥霍诊金的人。
若是旁人这么说,扶澜心里大抵会有些恼怒,但在凌安面前,她就好像失了所有脾气,解释道:“我捐了好些给药坊了。”
凌安也没多意外,更不关心,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
他只是惯来不喜欢欠旁人的。这个叫扶澜的医修给他治伤,所以他才多留心了几眼。
她的那些情愫,本来就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她对他那样小心翼翼的眼神,他在很多女子眼中都见过,有何特别的?
凌安微微颔首,“早些休息。”
说罢拂了拂袖子便走了。
是夜,扶澜用帕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好了耳坠,压在袖中,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望着窗外撒进来的月光,不知在想些什么,时而嘴角不自觉地凹进去两个梨涡,扯过被子蒙住脑袋,时而摸一摸袖中耳坠的轮廓,满心欢喜。
接下来的三日,为了防止妖魔起疑心,修士们大半都搬出了狄府,只少有几个还留在此处。
除了狄家夫妻每日询问修士们找狄娇娇的进展,狄府中都很平静,平静得让人以为不会有妖魔再来狄府抓人了。
狄玉瑟每夜都睡得极浅,等得焦急。
妖魔终于在第四日找到了狄府。
不过,径直掠过了刻意开着窗子的狄玉瑟的屋子,来到了扶澜的房间!
一团浓黑如墨的雾气席卷过去。
狄玉瑟望向窗外,暗道一声不好,“砰”的一声踹开门,大喝道:“来人!快救人!”
整个房间霎时宛若泼了墨,隔绝了一切光线,叫人看不清其中光景。
妖魔来无影去无踪,片刻都耽误不得!
狄玉瑟兀自召出一把月牙似的长刀,一把劈开扶澜的房门。
内里毕剥燃着一豆烛火,人却不在了。
……
满眼苍翠,山色如碧,扶澜脚底下是粗糙的石阶,一路沿着山坡蜿蜒而上,通向隐在云雾之中的小木屋。
扶澜背着沉重的药篓,额角渗出汗水,一步步踩着石阶往木屋走去。
神界边陲之地的婴山受到神界清气的照拂,草木都生得旺盛,因而药草也沉重。
娘今日列的单子上写了许多药材,每一种都不好辨认,扶澜生怕弄错了,谨慎地在山中识别了许久方放入药篓。
扶澜不得不弓起背。
脖颈上忽然一痒,有密密的刺痛的感觉,扶澜手一抹,手上沾了绿色的汁液,掌心残留着半截黏腻的虫的尸体。
扶澜惊呼一声,而后慌忙地抹自己的脖颈,此虫她不识,若是有毒怎生是好?
可这一动作,背上的篓子斜过,药草哗啦啦掉落,隐入了阶边的草丛。
扶澜只好先处理了脖颈的伤,再去捡草药,耽误了好些时间,终于进入屋子。
“娘,我回来了……”
扶澜是被婴山仙子纪宁儿独自一人抚养长大的。
她没有爹。
纪宁儿也对她的爹绝口不提,最多只跟扶澜说,她的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纪宁儿道:“你今日回来得有些晚。”
木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是扶澜平素喜欢吃的。
“我路上出了点意外,不过没什么关系。”扶澜卸下药篓,将内里的药材一一摆放在捣药台上,捣药台的正上方是一台木架子,悬挂了各种药草,长长的叶子拂在面前,扶澜轻轻拨了去。
纪宁儿目光在上面扫过,半晌后开口,“怎么少了一味?我不是让你拿三株绛花草吗?你拿到哪里去了?”
扶澜心里一跳,“兴许是在路上掉了。”
“这点事都做不好,我平日教你的东西你都用到哪去了?!你是个医仙,难道不知道少一味药草有多严重吗!你灵力低下,倘若不好好修医术,日后如何自保?”
纪宁儿的嗓音尖且高,强势得让扶澜没法反驳。
扶澜只能颤巍巍地伸出手。
“啪。”木板子落在掌心。
她瓷白细腻的掌心登时出现几条红印,又辣又疼。
纪宁儿打了三板子,扶澜的手已经开始发麻,疼得几乎丧失了触觉。
“吃饭。”
扶澜忍泪:“我不想吃了……”
纪宁儿语气激烈,“不想吃你要饿死吗?饿死了我不管。”
“……我、我吃。”
掌心火辣辣地疼。
疼得扶澜从梦中醒了过来。
四下是牢笼,她躺在毛糙的干草上,透过竖起的玄黑的铁柱,望见墙壁上悬挂的跳动着的昏黄的烛火,借着烛火的光,她看见手掌心一道长而深的深红色伤口。
扶澜想起来,她原本是在狄府中入睡,耳边忽然刮过风声,在迷糊之间,她望见了一团黑雾,紧接着便重新昏睡过去。
她的睡眠向来很浅,夜里一点动静都能将她吵醒。
想必此处就是妖魔窟了。
要说害怕,扶澜自然是怕的,浑身都在往外冒着冷汗,里衣已经湿了一层。
可她也怀着期待,凌安会不会来救她?
……
凌安听说了扶澜被抓走的事,眉心微微敛起。
狄玉瑟提着刀不耐地站着。
妙璇坐在桌边,神色并无太大变化。
凌安问:“师尊,计划有变,我们此时可要救人?”
“那女子有什么特殊之处?”妙璇甚至没有用“修士”二字来指代扶澜,兴许是因为她的灵力实在太低微了罢,低微得没法入她的眼。
凌安固然答不上来,狄玉瑟压着火气回答:“会医术,子时生的。”
她一说完,就顿住了。
子时!狄娇娇也是子时生的!
妖魔是在子时抓人!
难怪妖魔不抓狄玉瑟却抓扶澜,原来是要找子时降生的女子!
凌安沉声道:“师尊,既然得知了此事,我们还是尽快救人罢。扶澜的耳坠是用昆山玉锻造的,此乃灵石,倘若她带在身边,我们可以用搜灵术找到妖魔窟的位置。”
妙璇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也可,再找几个修士,与我和你一同前往。”
昆山玉价格不菲,妙璇不信按照扶澜的打扮,能够用得了昆山玉耳坠,只有可能是她的弟子凌安赠与她的。
凌安从来不会给任何女子赠东西,除了为妙璇贺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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