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鸿雁南飞,是个宜嫁娶的好天气。
天水台上下焕然一新,一扫之前宗主病重时死气沉沉的装潢,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所有能够贴喜字的地方通通没有放过,甚至门口两只石狮子都被迫拴了两朵大红花。
“听说了没?这次联姻,万妖城嫁过来的是个男子。不过据说长得还是挺好看的。”
“男子?!那怎么不是咱们少宗主嫁过去,而是那边嫁过来啊?”
“你傻啊,就少宗主那个脾气,让他嫁人,天水台连着万妖城不都得被他炸了!”
“也是也是……”
林故渊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门口的。
讨论声戛然而止,搬桌子的小弟子纷纷冲他拱了拱手,林故渊轻咳了两声,抬手示意他们收礼。
屋内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林故渊看着高高挂着的大红喜字,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你们方才说少宗主,他人呢?”
“这……”
“我不告诉他是你们讲的。”
“……我刚刚看见他……在树上。”
林故渊:“……?”
*
裴辞冰真的在树上。
林故渊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株硕大的桃树上躺着乘凉,秋风萧瑟,只有零星几片叶子还能挂在树枝上,他一身紫衣长衫,单手垫在脑后,嘴里还叼着一片细长的叶子。
林故渊抬起眼睛:“……哥。”
裴辞冰叼叶子的动作停了,偏头睨下来。
他的长相贵气好看,但过于锐利,富有攻击性,饶是从小一起长大,林故渊被他这么一看还是刺得愣了愣。
林故渊堪堪回过神,就听树上那人“啧”了一声:“天凉了,不是让你少出来溜达么,就这几步道的功夫,你听听自己说话,虚成什么样了都。”
林故渊叹气道:“父亲大病初愈,尚需静养,但是实在挂心你的婚事,整个天水台又没人敢来问你,我不来怎么办。”
“不怎么办,什么婚事,那不是我的,那是老头子跟万妖城签的协议,谁签谁娶,跟我没关系。”
“那宋怀顾不过十七岁,和父亲差了三十岁有余,你这话……”
“差了八十岁也是谁签谁娶。”裴辞冰从树上跳下来,高马尾被方才那么一压压得乱七八糟,他伸手捋了捋,大步一迈转身就走,“跟我没关系,老子不娶。”
“哥……”
“你用不着劝我,我意已决。万妖城要送人来是他的事,但是婚结不结、人见不见,那就是我的事,我不愿意,大婚之日谁也别想抓到我。”
裴辞冰转眼看了下林故渊透着苍白的脸色,方才他说那么多,愣是让林故渊一句话都没插上嘴,眼下已经被憋得有些泛红了。
他“啧”了一声:“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回去多睡一时半刻,睡醒了之后中气足些,说话也就没那么飘了。”
林故渊急火攻心,在他身后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裴辞冰和林故渊的父亲,是天水台宗主姜昭越,姜宗主半年前病重,都到了起不来身的地步,而天水台正处于青黄不接的阶段,唯一一个能打的,只有一个金丹中期的少宗主裴辞冰。
姜昭越病中筹谋,万一真的哪天支撑不住,偌大的门派留给年仅十八岁的裴辞冰,只怕天水台在整个修真界中独木难支,于是放眼天下,以姻亲为手段给他选了个帮手。
这个帮手就是万妖城。
可惜姜昭越筹谋半年,终于换来的一纸姻缘,到了他那个暴脾气大儿子手里,成了满篇胡话。
“拳头硬才是硬道理,整那些虚的。”回去路上,裴辞冰看见天水台一水的红色就牙根疼,“我金丹中期已过,努力修炼,突破分神期甚至大乘期指日可待,到时候还需要小小万妖城么?”
林故渊慢悠悠跟在他后面,好半天才能攒足了气说一句话。
“……需要的,过刚易折,孤掌难鸣,这些都是小时候上课就教了的道理啊。”
裴辞冰转过来,好整以暇地看了林故渊一眼。
林故渊自幼体弱,在修为上姜昭越从不苛求,但奈何人家有个极好的脑子,触类旁通、一点就透,说起大道理来比姜昭越那个上了年纪的还滔滔不绝。
裴辞冰盯了他一会儿,唇角一勾,端的是一副“我是无赖我怕谁”的模样:“睡过去了,没听见。”
他无视掉林故渊无奈的表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生回去歇着吧,你是十六,又不是六十,别跟我扯念经那套,没有用。”
林故渊看他径直往山下走,绝望道:“……你又干什么去?”
“喝酒啊。”裴辞冰背对着他摆了摆手,“你那小心脏受不了吵吵闹闹的环境,别跟来啊。老头子本来就因为这破事儿跟我生气,再把你带去喝酒,他能直接从床上蹦下来揍我。”
林故渊:“……你这是一时兴起吧,我刚刚还看你要回屋。”
“本来就要去,只不过刚才想把你先送回屋的。”
“那怎么现在又不送了?”
“你话太多了,小林子,就你这弱不禁风的身体真配不上你滔滔不绝的话量,我害怕。”
说罢,裴辞冰手腕一转,从掌心变出一把长剑踩在脚下,一阵风似的迅速溜了。
看出来真的很害怕了。
夕阳西下,裴辞冰轻车熟路地钻进醉春楼,刚进门就被小二热情地迎了进去。
如今天下太平,民风开放,不少仙门子弟修炼不为除暴安良、只为逍遥人间,天水台这一批弟子尤甚,也难怪姜宗主缠绵病榻也要未雨绸缪,实在是太看不过眼。
天水台的弟子最常来的便是这家醉春楼,不仅离天水台近,而且美食美酒美人,应有尽有,裴辞冰在闲暇之余跟他们来过几次,他对莺莺燕燕没什么兴趣,但酒确实好喝。
小二利索给他安排了一间上房:“少宗主今天怎么自己来,师兄弟们呢?”
“忙着呢。”
“哦!”小二是人精,结合这几天的所见所闻,立刻恭维道,“说起来小的还没恭贺裴少宗主大喜,听说那万妖城小美人对您痴情多年,真可谓是天赐良缘。您放心,届时,小店必定送上好酒好菜,略表心意。”
裴辞冰看着他谄媚的笑容,倏尔也报之以一笑,冲他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小二连忙凑过去。
裴辞冰笑容猛地一收,左臂臂弯夹住他的后脖颈,半拖半拽把人勾下来:“略表心意就不必了,真觉得是天赐良缘,换你来娶好不好啊?”
他语气危险,眼神锐利,再傻的都知道是马屁没拍好拍在了马蹄子上,小二面露惊慌,连连告饶。
“上菜上酒,别那么多废话。”裴辞冰松了手,“再多说一句老子把你舌头割下来。”
裴辞冰脾气不好,之前和师兄弟发生口角,就算在外头也说打就打,丝毫面子都不顾及,小二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气,连忙赔不是,拿着小托盘就退了出去。
谁家大婚不是兴高采烈的,就里面这位是个活阎王。
小二关上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真不知道那即将嫁来的万妖城小美人看上裴辞冰什么了,论脸、论修为、论家世,裴辞冰确实是个上好的联姻人选,但论脾气么……以后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他边腹诽边退了两步,冷不丁地踩到了一个人的脚。
刚刚放下的心猝然又提起来,小二把小托盘怼在胸前,忙不迭地一个劲儿道歉。
那人摆了摆手,温和道:“惹了贵客不高兴?”
小二缓缓抬头。
面前的人生了一副好皮相,尤其是那双眼睛,微微垂着看他的时候还带着一些浅淡的笑意,温和又慈悲,眼尾很长,微微上扬,却并不让人觉得盛气凌人。
他长长的头发只用发带绑了,垂在腰际,柔软又斯文。
美……美人啊。
小二干这行这么多年,阅人无数,能让他看傻的这还是头一位。
对方察觉到小二出神了,柔和道:“怎么,这是吓傻了?”
“没!没有!”小二狠狠咬了下舌尖,“您、您……”
“这样吧,你也不必再去触裴少宗主霉头了,我与他是旧识,一切交给我就好。”对方偏了偏头,窗外一缕夕阳落进他的眼睛里,漾着淡淡的紫色,“你去忙吧。”
这其实算是个有些蹩脚的借口,裴辞冰来了很多次,但从没和这人一起来过。
可这些话正中小二下怀,他刚被威胁一顿,实在不想再去跟气头上的裴辞冰打交道,所以他只稍稍纠结了一下,然后扯了扯对方的衣袖。
“小的嘴笨,惹了裴少宗主不高兴,贵人可千万悠着些。”他想了想,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千万别提他新婚的事儿,唉,不乐意着呢,火可大了。”
那人一挑眉梢:“哦?这样么,我明白了。”
*
房间的门一响,送酒送菜的俨然换了个人。
裴辞冰本就等得有些不耐烦,满腹牢骚冲到嘴边,结果一抬眼,却对上了一双带笑的眼睛。
面前的男子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身形高挑却有些瘦削,与醉春楼里面的那些小倌不同,他身上没什么脂粉气,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站在那里,虽然好看却让人生不出亵渎之意。
“……你是谁?”
“方才听见房里发生了些争执,领班的说,未免冲撞贵人,特意换我来为少宗主添酒布菜。”那人将菜品和酒壶一样一样摆上来,“特意交代了,一定要把裴少宗主伺候好。”
裴辞冰眼神冷下来:“用不着,酒和菜到了即可,你出去吧。”
那人把筷子摆在他面前:“裴少宗主让我出去,可领班让我陪好,少宗主,你可让我为难了。”
裴辞冰眉头一皱,他本以为这人气质清贵,不会和那些小倌一样,再加上以往来醉春楼,他那帮师弟寻欢作乐、纵情声色的人不少,他只觉得烦躁,有一次发了火之后,醉春楼也没敢再往他身边塞过人。
裴辞冰刚想说些什么,对面那人又开了口。
“误会,我不做什么别的,裴少宗主也不用如临大敌似的看着我。你就当我是件摆设,往旁边一坐,不动也不出声,我也好跟领班交代。”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我只是个小二。”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裴辞冰静默半晌,终究拎起筷子叼了粒花生。
“随你。”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对上强硬的怎么揍都可以,但这种软刀子就让他实在下不了手赶人。
就这样吧,裴辞冰灌了口酒,喝完一杯,那人跟一抹影子一样悄没声地又给他填满了一盅,然后又安安静静坐回了他的角落里。
……留着也不是完全没用。
天光一点一点隐去,振翅的鸟雀带走了最后一丝光亮,屋外华灯初上,那人托着一支蜡烛,将屋内点了个灯火通明。
而此时,酒过三巡的裴辞冰开始有点发晕了。
或许是今天的酒太烈,也或许是这几日联姻的那些规劝之词实在烦着他了,平时酒量很好的裴少宗主看着眼前的酒杯有些重影,知道这是要喝醉的预兆。
世人皆知裴少宗主好面子,醉酒之态断不能让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外人瞧见,大手一挥就想让人赶紧出去。
“你……”
“裴少宗主是喝多了。”
模糊中,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放下蜡烛缓缓靠过来,随即,一只略微泛凉的手就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冰凉的触感让他有些发热的眼睛瞬间舒适无比,裴辞冰下意识往前凑了凑,骤然闻到了隆冬时节,清逸淡雅的梅花香。
“好好休息一下吧,裴少宗主。”
这是裴辞冰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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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奚砚,乃是先帝在世时的侍读,在先帝弥留之际发誓要辅佐年幼天子做万世明君,却有个最大的阻碍。
摄政王谢墨仗着天子年幼,大权独揽、只手遮天,做事全凭喜好心情,将朝堂玩弄于鼓掌之间,乃是第一奸臣。
全朝堂敢怒不敢言,唯独奚砚站了出来。
一身朝服的帝师其实不过二十三岁,年轻有为,掷地有声地敲打摄政王:“天子亲政是注定结局,臣劝王爷见好就收。”
玄衣摄政王吊儿郎当地坐在龙椅下首,懒洋洋地托着腮看奚砚,问道:“哦?是吗?”
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在朝堂上打得你死我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奚砚与谢墨被迫成亲。
成亲当晚,摄政王看着面色铁青的帝师,意味不明地冲他笑:“我知道你有心上人,但你终究进了我的门。”
奚砚不答,他便更加得寸进尺:“你那心上人,莫非是我那早死的先帝皇兄?”
“啪——”
第二天早上,横行霸道的摄政王是顶着巴掌印出的门。
从此两人撕咬得愈发狠辣,地点却不仅限于朝堂上。
直到有一天,谢墨发现了奚砚书房角落里未曾给心上人送出的书信。
他纠结半晌,终究还是拆开看了。
奚砚心上人的名字叫“谢松烟”。
是谢墨年幼在冷宫里做一个无人怜爱的废弃皇子时,他阿娘给他起的字。
奚砚居然爱的是那个时候的他。
那个无权无势、连他自己都鄙夷的、那个时候的他。
岂有此理。
摄政王攻(谢墨)X 帝师受(奚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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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连理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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