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冥宵侧头看了他一眼。
贺汀硬生生把下一个嗝给憋下去了。
“说吧，人你也见到了，想干什么?”南冥宵对汤逆说道。
汤逆拂了拂耳边垂下的燕尾流苏耳饰，默不作声地看了眼贺汀被南冥宵拉着的手腕。
随后徐徐开口:“窑厂的事情，南将军怎么看呢?”
杜深闻言有些不自在地吸了口气。
“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过问此事的呢?”
南冥宵毫不留情地反问。
二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微妙。
贺汀觉得他的手腕被握的有些疼呢，于是他想抽出手来。
就在此刻，汤逆突然看着贺汀说道,“贺老板，你是个生意人，当然知道什么叫做等价交换了，你想不想和我做笔交易?”
贺汀微微皱了皱眉，他斟酌道:“可我与你素不相熟。”正是这句话，让南冥宵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于是南冥宵往下压了压贺汀想要抽离的手腕，迫使他和自己对视。
南冥宵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神，那眼神中流露着探究的、陌生的、疑惑的意味。
以前贺汀从未这样看过他。
南冥宵不由得心头一缩，这种眼神，他只在贺汀看陌生人时才看到过。
汤逆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情况。
他继续追问:“贺老板真不再好好考虑一下吗?我还没有展开讲具体的交易呢。”
南冥宵没给贺汀回答的机会，把他拉到身后，“不必了，我此番来南疆就是为了求证一件事，今日见到你，我已经了然。”
袁遏声已经跟南冥宵“和平相谈”过了，他完整交出贺汀，因为当时他已经把贺汀送走，要是没有他的命令，贺汀也不会轻易逃回来。
而作为交换，南冥宵要保证对于恒州窑厂一事，对自己网开一面。
他说他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和杜深勾结。贪赃枉法，此等蠹虫，朝廷自是留不得的。
不过杜深显然是也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这么快就把这么一张底牌给交出来。
可是，他竟然还把主意打到了贺汀身上，这是南冥宵绝对不能容忍的。
不管他们还有什么肮脏的招式，南冥宵都准备接下了。
南冥宵暗讽道:“窑厂一事，理应由杜叔处置，我不便多问。”
接着他又转头对汤逆道:“倒是你有这么一张精彩的脸，才该是多注意才好，过早招摇可不是什么好事。”
汤逆眼底闪过一丝被触怒的杀意，只不过稍纵即逝，他依旧体面笑道:“那还请二位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不劳你挂心了。贺汀经营的恒州窑厂未经允许，涉嫌暗中走私，另加有通敌之嫌，需要带回京都皇城审查。”
南冥宵很正式地对他们说着。
“杜叔，窑厂一事，便全权交付于你了，但贺汀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你知道的，他涉及的可不只是走私这样简单。”
言外之意，杜深怎能不知?
南冥宵虽字里行间透露着客气与恭敬，但他的话也正说明了他的态度:他已知晓杜深所作的一切肮脏勾当，目前没有戳破是还念及几分旧情，希望杜深能够及时醒悟，莫要酿成大错。
自己的把柄就掌握在这个年轻的将军手里，杜深怎能不忌惮?
至于如何弥补过错，就要看杜深自己的醒悟能力了。
就这样，贺汀和南冥宵离开了南疆恒州。
将行之路，道阻且长。
阴云已经低低沉沉地荡在半空了，沉闷的雷声和着闪电在云层上炸开。
自始至终，南冥宵都没有放开贺汀的手。
贺汀郁闷极了，方才的对话属实是把他给吓到了。
“南将军，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让你这么想置我于死地?”
贺汀小心翼翼地问他。
起风了，狂风刮过二人的衣衫，贺汀的发丝都被吹乱了。
南冥宵看着贺汀发红的手腕，终究还是松了些力道。
“你自己不清楚吗?”
贺汀拧眉，沉思片刻。还是想不出所以然来。
“我一直是合法经营的，我只负责监工，陶瓷出售全都是袁氏在管，我不过是想多赚些钱，我怎么就通敌了?”
越说他语气越弱。
他心中咯噔一下，莫不是他撒的谎被识破了?
于是他又继续辩解道:“我承认，我，我是撒了个小谎。”
听此，南冥宵看了他一眼。
他只得继续道:“我的合作伙伴兼好友兼救命恩人，他不是什么平梨国的贵族，我们两个就是平头百姓。我当时那样说只是想多招揽些劳工，但我从来都不曾苛怠他们。”
说着他伸出手指，向上并拢，“我发誓。”
南冥宵依旧没理会他。
贺汀越说越没底气，越说越小声。
但他仍不想放弃,“说我通敌，将军你总得拿出证据来吧?还有，我的朋友，这并不关他的事，都是我怂恿的他。”
南冥宵突然间像是失去所有力气般，自嘲地苦笑。
他眼神中满是遗恨，他就那样望着贺汀的眼眸。
如同望进了一滩不会再为他翻起任何波澜的死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贺汀的心脏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艰难地喘息着，“你，是之前认得我吗?”
南冥宵眼底泛起一层苦涩的涟漪，他捏住贺汀的下巴，对他说:“是你欠我的。”
贺汀暗暗叫苦。
刚启程不久，贺汀就又忍不住问他，“我的朋友呢?他叫贾多，是我的救命恩人，还请将军不要伤害他。”
南冥宵把他推进准备好的马车里，自己则准备骑他来时带的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不死心的贺汀又问了一遍，南冥宵手里的东西被握得很紧。
他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再问，他就死了。”
这话对贺汀很有威慑力，吓得他连忙住口了。
“可是我没有罪，你不能这样随意给我定罪。”贺汀扯住将要落下的围帘，就那样执拗地看着南冥宵。
南冥宵将手中的小木偶砸到贺汀身上，他嗤笑一声，“贺汀，你到如今还搞不清状况吗?是你求我，是你欠我的!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虽然南冥宵的动作看着狠戾，但实际上那个小木偶砸下来的力道很轻，它就那样被“丢”在了贺汀的怀里。
贺汀怔愣地看着手中的小木偶，觉得分外亲切。
可是不待他细究，南冥宵就继续“恶狠狠”道:“你以为你忘了曾经发生的事，这一切就能够一了百了了吗?你做梦。”
看着贺汀的眼里涌现的茫然和不安，南冥宵烦躁地把围帘放下。
自己翻身上马。
他并不是对贺汀不耐烦，而是对自己。
他害怕看到贺汀眼神中的陌生感，因为这意味着贺汀真就狠心留他一个人独自回忆，独自痛苦。
因为贺汀是真的把他给忘了，到底是有多痛苦，才会连他的名字都不愿记起?
两人各有各的委屈。
南冥宵低头之余，撇见了自己腰侧的湖蓝玉佩，便更觉得烦躁了。
因为他一早就注意到了，贺汀的手上早已没有了那枚玉扳指。
是弄丢了，还是不愿意戴了?越想心绪就越乱。
这时，倾盆的雨也落下来了。
风雨之势太大，一行人不得不停下来避雨。
刚好他们经过了一处荒废的房屋。
南疆周围可能别的没有，但多的是荒废的土院子。
南冥宵安排弟兄们都歇下了。
黄衡给南冥宵送来一个厚实的披风。
南冥宵嘱咐他带弟兄们好好写着便是，黄衡应了声便退下了。
南疆的雨季来了。
风雨交加使得这个夜晚格外的冷。
贺汀蜷缩在角落里，他搓了搓手臂，觉得好冷。
自从被救起之后，他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见不了寒，更别提在这四处漏风漏雨的屋子里了。
好饿，肚子又在咕咕地叫，这么多天，他就只在那个小亭子里吃了几块糕点，自己胃里有些难受。
贺汀安慰自己，睡吧，睡过去兴许就好了。
这是他低头看到地上有个身影离他越来越近。
他抬起头，对上南冥宵那无波无澜的眼睛。南冥宵一手执蜡烛，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厚披风，面色冷淡地扔给贺汀。
贺汀接过披风，伸手一摸便知道这定是好料子。
很厚实，很柔软。
贺汀抬起头，对他说:“谢谢将军。”
接着南冥宵又从怀里拿出一块苏饼和肉干。
贺汀迟疑地看着他递来的东西，问:“给，我的?”
南冥宵道:“不吃喂狗。”
贺汀于是接过来,“怎么能这样说话能呢?不可以糟蹋粮食。”
他太饿了，以至于他都要把食物递到嘴边，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用银针试一试有没有毒呢?
唉，但是南冥宵就这样盯着他，他也不敢动作啊。
于是贺汀灵机一动，他友善地笑道:“南将军你也没吃东西吧?我们一起吃啊!”
南冥宵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有动作。
贺汀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挺难看的笑脸,“哈，哈哈，我就随口一问。”
说着就要把苏饼往嘴里送，大不了赌一把!而后南冥宵在他身旁蹲下，捡起一块肉干放进嘴巴里。
贺汀这才放下心来，这是才在心里感激道:这个南将军人还怪好的，又是对他送吃，又是送披风的。
二人吃完后，贺汀满足地拿帕子擦擦嘴。
南冥宵其实没有吃多少，他一直在借着昏黄的烛光看贺汀吃东西。
贺汀吃相还是跟以前一样，因为饿极了，所以显得有些狼吞虎咽，但他吃相还是很好看，让人看着就很有食欲。
他一口一口咬着苏饼，可能是有点噎得慌，南冥宵给他递上一个水壶，示意他喝一口。
贺汀接过来，觉得味道有点怪，他动了动鼻子。
“这是酒吗?”
“没有水了。”
“噢噢好的，谢谢将军。”
是清甜的琥珀醉，是南冥宵在北州支援的时候，当地人送给他的谢礼。
贺汀喝了一口，觉得这味道好熟悉。
这像是他打开了他记忆的开关。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些零碎画面。是和好友们坐在一个雅间里作诗的场景。
贺汀当下水壶后，试探地问道:“这酒，真不错啊!将军你是在哪里买的?”
南冥宵听着他拙劣的试探，回道:“别人送的。”
贺汀看着挺遗憾的说了声好吧。
吃饱之后，加上喝了半壶酒，他的困意很快就上来了。
南冥宵拿起他喝剩的半壶灌进了嘴里。
贺汀盖着南冥宵的披风就蜷在那里睡着了。
南冥宵轻轻地把蜡烛吹了。
黑暗中，他仍然看着贺汀的方向，注视着他。
外面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有一个闪电打下来，亮光照亮了这间小小的屋子，只不过是转瞬即逝。
睡梦中的贺汀被它打扰，又把眉头给蹙了起来。
他将头换个了方向，南冥宵只觉得肩膀一沉。
此夜大雨如注，风也很狂躁。闷雷响个没完，一个简陋的屋子里，处处漏风。
这样一个不温柔的夜晚，南冥宵郁闷烦乱的心绪却因为某人熟睡后的一个动作，给抚平了。他想，纠缠不休就纠缠不休吧，总好过死生不见。
他这一生，注定要为某人不断妥协和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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