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就像那一日林望舒从山崖重重坠到山底的岩石上，摔得遍体鳞伤，粉身碎骨，但却似乎丧失了对疼痛的感知。
无数冰髓从她的伤口钻入，在她全身上下四肢百骸到处游走，冻得她只剩了麻木与僵硬。
法阵内众人的声音缥缈得隔着重重云雾，传到她耳中时候只剩了几个零落的音节。
玉佩散发出柔和的光晕，由玉佩灵流汇聚成的光茧将她固定在这方寸之间，灵流丝线从她的体内贯穿，不断为她输送灵力维系着她的性命。
林望舒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她想如果现在她有表情的话，一定是特别难看的那种。
所谓守住最重要的阵眼，不过是代替入阵人承受所有伤害的肉盾，有碧珏灵灯护佑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在场修为最微末的她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业火鬼王萧澜与众人每一次交锋，都会在她身上同样的位置落下同样的伤口，伤口堆叠纵横交错，碾得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她的视线模糊不清，远处的众人和萧澜的影子恍如一场噩梦。昏昏沉沉中她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她体内挣脱出来，这种怪异的感觉让她神智勉强恢复了些许清明，她挣扎着撑起身子，忽而嗅到一股缥缈的熟悉幽香。
天青色的纱衣裙摆拂去她手上的血迹，玉骨冰肌的女子站在她面前。
碧珏正低着头专注看着她，白雪羽睫微微下垂，阵阴影落在琉璃般的眼瞳深处，似有什么晶莹闪烁。
支撑她身体的玉线骤然消散，她浑身脱力，软倒在了碧珏怀中。
“怎么样？”
她心里想的其实是，要是让业火鬼王萧澜跑掉，她岂不是白白受了一场罪？
“辛苦你了。”
碧珏伸手揽过林望舒，抚弄着她已经被鲜血浸透的肩头，催动灵力促进伤口的愈合。
林望舒任由碧珏的摆布，固然伤口渐渐愈合，但失血过多的疲倦感并未消退。偶尔泛起的理智告诉她应该埋怨碧珏的专断，可幽幽的芳香如水雾浸上心头，将这点残存的理智熄灭。
她怨碧珏么？按道理应该是怨的，她这一身伤都是拜碧珏所赐，但她又觉得自己这种埋怨并没有道理。
到头来都是她太弱的缘故，弱到没有和碧珏并肩作战的资格，将最弱的人推出去为所有人挡下伤害以保全实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失为一种理性的利益最大化做法。
但这种理性，未免理性得太冷血了。
＊
业火城主萧澜被众长老联手镇压在了锁妖塔之下。因为这次夜袭事件，度厄宫和天一门的守备加了不少人手，同时各门派联合成立了一支小队，前去清剿人间的业火狐族。
但小队历经数日搜寻，几乎翻遍了整个九玄大陆，却连根狐狸毛都没能找到，似乎除了业火狐族的统领萧澜，从来没有业火狐族的妖狐穿过封印来到人间。
这期间林望舒一直留在通幽馆养伤。步璃来过几次，每次来的时候都要对碧珏发表一系列大逆不道的言论，到头来还得林望舒反过来为碧珏说话，告诉步璃以当时的情形看，碧珏并没有太多选择可以选。
“可她也不该用这样的方法，这与昔年昭豫将军缚老幼于阵前迫北煦退兵有什么区别？”步璃皱着眉，“望舒，你是不是太护着仙魁了？”
林望舒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有么？”
“我知道她地位尊崇，修为高强，皮囊同样无可挑剔。但这些都不是你能忽略她对你造成伤害的借口。”步璃顿了顿，握住了林望舒的手，自责道，“作为你的朋友，我实在不想看见你受这样的伤……如果她总这样对你，我宁可当初不去求她。”
林望舒回想起当年那个雪夜，步璃兴冲冲地拉住她的手，将她带到碧珏面前请求碧珏救她。碧珏回应了步璃的请求，当夜便将她带回了度厄宫。
她没有告诉步璃碧珏对她所说所谓的轮回，就算步璃不去请碧珏上山，碧珏也会找到她带她回去。或许将这些事情告诉步璃会冲淡步璃的内疚心理，但林望舒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轮回之事太过玄妙，碧珏身为知情者却不愿告诉她个中详情，她又本事微末无法勘破前尘往事，实在不知应当如何对步璃讲起。
“望舒，要不然我们跑吧。”
“你说私奔么？这可不行，我们会被赶出去的。”林望舒被逗笑了，但她很快觉察到步璃这话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脸上的笑随之僵住了。
“不是私奔，只是字面意思。我们离开这里吧。”步璃双手交叠在一起，认真地道，“如果说业火鬼王是冲着你来的，六鬼王同枝连气，她的意思未必不是她们的意思，你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她们可能还会来找你；如果业火鬼王不是冲着你来，而是为了报复仙魁，那其它鬼王若以同样的理由来到度厄宫，难保你不会被波及。”
“不，这样不好。我们能进入修真界修炼，如今这一身修为都是承蒙仙魁的提携之恩，不能因为可能的灾殃便脱逃。”
林望舒知道步璃这是在为她考虑，但她也只能拒绝步璃的建议。
她答应过碧珏她会陪碧珏走下去，不再像曾经那样离开碧珏，落入轮回。
这个念头就像是一条锁链，从萌生起便紧紧缠绕在她的心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看得出来，你可不止是为了报恩。”步璃幽幽叹了口气，猛然发问，“她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步璃在平日里言笑晏晏，完全是活泼明丽的少女，而当步璃正色起来，却有着让人无法忽略的攻击性，就像完全换了个人。
两相反差过于明显，林望舒无法判断哪一面才是真正的步璃，再或者两面都是步璃的本相。步璃身上同样有没告诉她的秘密，想到这，她心头因为隐瞒关于轮回的愧疚感减轻了几分。
“我想我应该……正是你想的那样。”
她还是对步璃坦然承认了她心中的想法。步璃心思玲珑，洞彻疏明，而她的心思几乎都写在脸上，面对这位挚友，她对碧珏的情感已经无处遁形。
“原来如此，我就说你对仙魁的态度并不一般，之前鲜少看你对什么人这般在意。”步璃叹道，“她若对你有意，为何舍得这般对你？”
一点机巧灵鸟的黑影从天边浮现，朝着她们所在的位置疾驰而来。步璃看了一眼机巧灵鸟便知是碧珏派它来接林望舒回去，她站起身，加快了语速：
“望舒，你要是想离开，只要告诉我一声，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和你站在一起。”
*
碧珏像往常一样在通幽馆站在水亭之上，晚间时分水雾弥漫荡漾，纷飞的花瓣与天青色的纱衣交相辉映，越发衬得她玉骨冰肌，风流天成。
林望舒放轻脚步走到碧珏身畔，抬手拂去了碧珏肩头的落花。
碧珏反手握住了林望舒的手腕，同时指尖上移，攥住了她的手指，与她十指紧紧相扣，旋即倾身靠近，用另一只手检查着她脖颈上的伤口。
而后触着她额头和颈窝的温度，确认她有没有发烧。
细腻的指腹从林望舒敏感部位划过，林望舒的脸泛起薄红。
若是当真对她无情，没必要诱她沉沦。况且碧珏常年在锁心缚的约束下，做出危急时候做出异于常人的冷峻选择也很正常。
忽而一个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
“仙魁？还有这位是……”
两人倏地分开，林望舒回过头，只见一雪衣女子站在她们身后。
“小舒，这是蓼兰堂堂主。”碧珏简短地分别介绍着二人的身份，“这位是我新收的承授弟子，林望舒。”
两人互相见了礼，碧珏将林望舒推到了前面，请殷缕为林望舒诊脉。
“蓼兰堂堂主医术精妙，这次特地请她过来看看你体内有没有内伤。”
碧珏将一块薄绢搭在林望舒的腕上，扶着她在石凳上坐下，举动温柔细致。
“怎么样？”林望舒紧张地问。
殷缕并没有说话，只是给碧珏递了个眼色。紧接着，林望舒觉得自己的掌心被捏了捏，耳边传来了碧珏再温柔不过的声音：
“你先回房等我，我与殷堂主有些话要说。”
林望舒怔了一怔，以往碧珏与众尊者议事并不会避着她，就算她自知碍事想要避开碧珏也会刻意将她留住，可为什么独独这次将她支开？
莫不是殷缕看出她命不久矣，碧珏不想让她知道？
林望舒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的成立，索性迅速折返回来，隐匿在一处高大水草后偷听着水亭中二人的对话。
“……情势超出了可控范围，也就是说，随时都会有性命危险。”传来的是殷缕很有标识的平淡语气，这种平淡是一种看惯生死的漠然。
“还能维持现在这样子多久？”
“最多还有三年时间，但也可能更短。恕我医术浅薄，无法给出准确的时间。”
三年么？
林望舒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柄重锤砸中，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殷缕的话无疑像是一柄锋利的剪刀，将她的思绪剪得如凌乱的碎纸屑。
碧珏那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林望舒隔着茂盛的水草窥探着碧珏清皎的侧颜，隐隐感觉到隐约有一团黑气将碧珏层层笼罩。
良久她开了口，声音宛若金玉泠泠，并无异常之处：“殷堂主上次还说能支撑百余年之久。”
“业火狐毒本无药可医。”殷缕顿了顿，“锁心缚支撑千年已濒临极限，你在这时候与业火鬼王起冲突，并不是明智之举。”
刚刚殷缕所说，三年的时间指的是碧珏而不是她。
这个消息恍若晴天霹雳，一下子将林望舒砸蒙了。
抽走的重锤再度摇摆砸来，林望舒眼底不知何时已是一片水雾朦胧。
“以至亲之人的性命为伥饵，许能求得一线生机。”殷缕的声音变得轻柔，她抬起头与碧珏平视，“虽然你是仙魁，世人崇你敬你，可真心为你赴死的有几人？你还是好好培养你的那位继承人，别让仙魁之位空悬才是。”
沉默蔓延开来，度厄宫的满山桃花与丹砂碧瓦皆黯淡失色，水风于此时漫起，沁着刻骨的寒凉。
在捕捉到碧珏神色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又以最快的速度回归平静后，隐藏在暗处的林望舒心如刀绞。
难怪碧珏有传位的想法，原因居然是如此。
她暗暗自责于对碧珏关心的太少了，居然没有发现这么大的事情。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殷缕所说的那几个人中之一，或者是唯一的一个，但是既然有她在的话总不至于让事情彻底走向无法转圜的余地。
直到掌心的刺痛泛起，林望舒方才回过神来，她刚刚无意识抓住的水草边缘生了一丛绒毛状的小刺。小刺嵌进伤口，泛起钻心的疼痒。
“和露膏，涂在冲洗好的伤口上，有消炎止痛的功效。”
一道冷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袭素衣的女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显然发现了她在偷听。
林望舒四下张望，并没有看见碧珏的身影，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她用手撑地站起身，拂落身上的泥土和草屑，她并没有接殷缕手中的和露膏，直接开门见山地询问殷缕业火狐毒的破解之法。
“古书中记载，有一灵草名唤蝶栖，乃昔年蝶君羽化登仙的伴生灵草，是业火狐毒的克星。目前于枯骨山与方外的灵枯之地尚能寻觅蝶栖的踪迹。”
殷缕话锋一转：“但蝶君触怒上苍，连同伴生灵草亦遭天谴，采摘蝶栖者无不死于非命，鲜少有蝶栖会被带出枯骨山。”
“仙魁之于望舒姑娘固然重要，但人命从来只有一次，还请望舒姑娘三思为是，莫要自轻自贱。”
“多谢殷堂主指教。”林望舒道了谢，“这件事还请殷堂主替我保密。”
“你真的要去么？从来没有人能活着回来。”殷缕神色变得古怪，音调不受控制高了几分。
“阿珏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她这般，我不能袖手旁观。”
她扬起一个苍白的微笑，纤弱的身姿在此时迸发出宛若死灰重燃的生命力：
“如堂主所见，我的身子确实不好，但我这条命很硬。说不定我能成为第一个活着回来的人也未可知。”
数月后，一支魔族的驻地被斥候发现。碧珏亲自带精锐部队去清剿魔族。
此次任务艰巨，阿镜也会陪同前去，林望舒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她送别碧珏和阿镜后，迅速返回通幽馆，带上早已藏好的行囊，跳上飞剑，头也不回地朝枯骨山的方向飞去。
＊
片刻后，结界周围重新浮起水光，一青一紫两道身影从结界中走出。
天边的斜阳没入夜色，清寒的月色映入碧珏的眸底，薄雪清晖，翩若仙人。
长夏跟在她身旁，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那孽障听殷无恙的话去枯骨山找蝶栖了，师姐果真料事如神。不过等她回来师姐还得继续对她虚与委蛇下去，光想着就觉得师姐忍辱负重。”
“要我说，还好计划推展得顺利，要是这孽障让我们的计划出了什么岔子，我不把她千刀万剐我就不叫长夏！”
寒风萧瑟，枯枝低旋。
碧珏轻抚过腰间的残玉，眼睫低垂，掩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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