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守阳锻炼的结果就是可以自己转移进竞速轮椅了。最开始的时候，他连自立转移挪进去都不行，需要有人在身后抱着他才能坐进去。后来等手臂力量足够大之后，即便丧失背肌和腹肌力量也一样可以仅凭上肢实现挪进挪出。
戴着竞速头盔的他停在公路边休息。今天20公里的拉练他上了质量，速度提了很多，但也是拼到极限的作法。现在一停下来整个人瞬间虚脱，心悸的状态愈发明显，手臂也累到抬不起来。
“你是残疾人？”陆守阳抬眼，是一个经常在这里晨跑的大叔。
他怎么会这么问？好奇怪。陆守阳想象着大叔眼中的自己，是一个瘫累到无法动弹的样子，全身蜷伏趴在轮椅方向器上大口喘着气休息。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残态毕露，但是他不知道，其实大叔眼中的自己并不是这样。
每天晨跑，十有七八次大叔都会遇到陆守阳，那个带着头盔奋力划着竞速轮椅绕着南湖跑马拉松的运动员。年轻且帅气，这是大叔对他的第一印象。这种活力，恐怕现在很多00后的小朋友都没有。大叔想到自己的女儿和侄子，那两条整天宅家里瘫软如泥的橡皮泥，歪倒在沙发上啃着薯片的状态全然散发着“暮鼓晨钟”的老年人状态。陆守阳跟他们不一样。陆守阳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持续运动着的、跳跃的健力感，这种健力感很难用语言去描绘。
“我这不是残疾得很明显吗？”陆守阳吃惊不已。
“看不出来有什么残疾。”大叔开门见山。他天天在南湖公园晨跑，见过陆守阳好几次，但一直没有当面搭过话；在他的心中，这个小伙子给人的印象过于深刻，想要假装没看见都难。
大叔拧开一瓶农夫山泉，一屁股坐在南湖步道的花园牙子上，仰起头快速灌了一口水。
“我女儿和我侄子有你这个状态该多好。”大叔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他很想跟陆守阳讲话，倾诉欲极为强烈。那两个小孩和陆守阳是天平的两端——平平无奇的三本，找不到工作的摆烂，窝家啃老的怡然自得，他想不通，自己下岗前也在单位拿过十几年的先进工作者，为什么培养出来的小孩竟是这般模样？这东西不能细想，一想就要掉眼泪。俗话说人到中年万事哀，这话残忍到过于真实。
“我还羡慕你的女儿呢，身体健全比什么都好。”陆守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对方带到这个苦涩的话题来。
“我也没觉得你有什么残疾呀，怎么天天坐这里轮椅车？”大叔瞥了一眼陆守阳的竞速轮椅。他不是没见过残疾人，也不是没见过轮椅，但在南湖晨跑之前他确实没有见过如此造型特殊且新潮的“长鼻子”装备。说是轮椅吧，它长得并不像那些司空见惯的生活轮椅，何况陆守阳摇起来的时候速度特别快，刷的一下子整个“长鼻子”就像风影一样从身边划走，与吃力推着钢圈划动轮椅的艰难形成强烈的对比。
“你说看不出来我有残疾？”陆守阳因为惊讶，尾音有种因为难以置信而无意识上扬的变调。
“就很……阳光，运动，有活力，看不出来有啥残疾的。”大叔实话道来。一般坐轮椅的只有两种人，下肢缺失的截肢和包含儿麻在内的截瘫。但是大叔明显看到从轮椅后面伸出来的两只又帅又大又白的白袜大脚，那陆守阳绝对不是截肢。但他是儿麻吗？大叔回忆起自己的小学同学。那个同学坐在轮椅里，双脚歪歪扭扭“踩”在轮椅踏板上、连带着穿在外边的鞋子都有些变形；而他的双腿细如麻杆，不管怎么推轮椅，那双腿自始至终都是无力朝着一边倒去，格外刺眼，寸步难行的残态给大叔留下永生难忘的印象。他印象里，需要坐轮椅的人，应该是那种状态才是。
陆守阳显然不是。每次晨跑，大叔总是看见他屈身弓着坐在“长鼻子”里，目之所及只看得到他俊俏的面庞、鲜亮的头盔和因为身着短袖而露出的、被晒得黝黑的结实的上臂肌肉；至于下半身，那是完全看不到的，他的下半身全部蜷在“长鼻子”座位里。即便看不到，但周身的活力依旧时刻散发出来，有一种黑皮运动员特有的鲜活感，让他与传统印象中的“残疾人”割裂开来。
“啊……残疾就一定是病恹恹的状态吗？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陆守阳苦笑。
按照常理来说，一个陌生人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开口就问“你是不是残疾人”这种话是非常无理的，没有哪个残疾人愿意回答这种突兀且失礼的问题。但是大叔的直接了当的沟通方式让陆守阳好奇，他觉得这个男人似乎有故事，他也有点想了解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大叔喝着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将自己的生活向陆守阳和盘托出。陆守阳正好休息着，顺便安静地倾听这个不速之客的故事。
大叔似乎已经憋了很久很久，但连一个倾诉的对象都找不到。只有陆守阳这种同为“底层”的“弱势群体”，才能让支撑了很久的这个中年男人卸下心防，痛痛快快地将所有纠结的、痛楚的、撕心裂肺的东西都倒灌出来。
“你女儿再没用，起码她能站吧？能走吧？能跑步吧？我什么都不能。哪有健全人羡慕重残人的道理哦？我这种无腿人士竟然残态还不明显吗？”陆守阳哭笑不得，他有点分不清大叔是打趣他还是真的眼拙。
“你有腿啊。”大叔当下条件反射地回应，话出口马上又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瞟了一眼陆守阳垂在竞速轮椅座位下方的那两只下垂的白袜大脚。穿着白袜的双脚也那么帅，又大又挺拔，只不过这种挺拔是仄仄向下的，脚尖有股快要把袜面顶破的姿态，让两只白袜大脚看上去确实有点不自然。它们在轮椅快速行进的过程中来回晃荡，停不下来地微微晃荡，一甩一甩地打着荡儿，但这种没有意识的晃荡倒也给它们平添了些许活力，叫人看上去至少是在“活动”的。
“可我是瘫子啊。”陆守阳无语了。
“真的不像。”大叔一口咬定。
“来来，我给你验货。”陆守阳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心与心的交流让人想要彻底倾诉。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上了岁数的潦倒男人，陆守阳感觉自己好像也不忌讳将残态展现在陌生人面前，他自己何尝又不是戴上面具、伪装坚强太久了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