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您怎能如此待师兄？”
“你为什么这么做？一直以来你的和善都是装出来的吗？”
“江少瑾，你骗得我好难过。”
……
“师、师尊……对不起……”
“嘶嘶……不许碰他！谁敢碰，我就咬死谁！呃……不可以！不可以！师尊——”
一张痛苦的小脸被扬起的灰尘挡得严实，只有一双血红竖瞳模糊落在江少瑾视野之中，明明那么弱小的声音落在耳中却格外震耳欲聋。
一片朦胧中，一只十岁孩童那么大的手突然冲破尘埃，在半空不断握紧、松开，好像想抓住什么。
江少瑾呼吸骤然加重，蓦地睁开眼睛坐起，一滴青蓝眼泪毫无征兆滑过脸庞，湿凉一片。
记起来了，他的小徒弟是蛇妖，成形不久，是那场抹杀中唯一从始至终维护他的存在。
他长什么样子呢？不记得了。
名字呢？也不记得了。
怎么能不记得了呢？
江少瑾懊恼地锤了锤自己的脑门，心底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没想到教养时间最短的，会是最维护他的。
小徒弟才带回来三个月而已，而且是自己修炼成型的，与他无关，至于怎么遇到的，毫无印象。
记忆仿佛被打翻的棋盘，十分混乱，还有丢失，有些东西不想的时候没发现，一旦仔细回忆，却是段段痕迹模糊，仿佛被刻意抹去了一般。
与此同时，江少瑾脑海中涌上来诸多疑问——
第一，书中并未记载小徒弟后续之事，因为只写到“江少瑾”碰到过一条蛇妖，蛇妖杀人越货，“正好撞上在附近的“江少瑾”，被杀死平息凡人怒意。
这只是书中的一个小插曲，只字片语带过。
可事实上，他把小蛇带回了万灵宗，还悉心养着，认作座下弟子，倾镶相授，为此还震动了掌门师兄，因为尽管人妖两族关系融洽，却也是头一回有人族修士收妖修做弟子。
被他一念之差改变了剧情走向的小徒弟会如何？会死吗？
第二，死的时候，沐天玦似乎对他道歉了。可是那段记忆也非常模糊，只有朦朦胧胧的一句话。
可是书中并没有，是否是记忆出了问题。
还有，假如沐天玦真的道歉，又是否代表他的思想已经脱离了剧情控制？
第三，幻水之域在书中明明应该过百年就再度投入使用，怎么现在变成了五百年？
那么被改掉“命运”的人呢？他们会怎么样？
“你醒了。”
一道清冽悦耳的声音打断江少瑾纷乱如麻的思绪。
江少瑾身体一僵，方才沉浸在为数不多恢复的记忆上，并未注意到自己是“人”还是魂，更没留意旁侧竟然有人！
他第一时间低头看向自己露在衣衫外的双手，手指随心念蜷了蜷。
身体还在，没有退出这具妖身！
那当时那股恍若离魂之感是怎么回事？
不过，眼下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思考，他寻声转头，便见一袭山水墨画般的衣衫规整束在一高大男子身上。
明黄灯光下，男人起身朝他走来，脸上戴着一副没有任何雕饰的全脸面具，男人的面容被漆黑面具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狭长带笑的眼来。
江少瑾一愣，想起自己的那半扇面具，下意识摸了下脸。
触手只有柔软的面皮，什么都没有。
“在找这个吗？”男人从袖中拿出江少瑾几经波折、花三块灵石重金买回来的半扇面具递给江少瑾，顺势在床边坐下，目光定格在江少瑾脸上，似在观察江少瑾的脸色是否正常。
察觉对方没有恶意，江少瑾伸手接过面具，神情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男人，“你是……”
“我叫白青，当时你撞在我身上昏了过去，我便将你带到了客栈。”白青大大方方解释，继而关切问道，“你眼下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少瑾对这具身体并不了解，连控制权都能够随时被夺走，感知微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担心被看出夺舍，轻声道：“已无大碍，多谢仙友伸出援手。”
“我并不认为你无碍，”江少瑾拱手相谢不及，白青便再度开了口，“或许身体是无大碍，可你的魂魄……”
江少瑾心里咯噔一下，能看出魂魄不对，即便不能猜出身体易主，也必定已经产生了怀疑，迟早都会发现古怪，不如主动坦诚，争得几日苟活，他有事要做。
于是江少瑾忙辩解：“在下并非有意占据这具身体，只需三日，查完一些事情自会离去，归还肉身。”
“肉身？”白青讶然，“你以为你是夺舍吗？”
“不是吗？”江少瑾下意识反问，面上浮现几分茫然。
白青眸中笑意消失，语气也沉了下去，“当然不是，你只是魂魄依附在一颗灵树断裂的枝丫上，何来夺舍一说。”
对方莫名其妙的愠怒让江少瑾满头雾水，不过这番话倒是让江少瑾隐隐有些激动——
这是不是代表他可以一直以这具身体继续活下去？
“你说的是真的吗？”江少瑾双眸熠熠，耐不住追问。
正满含期待地等着，便见对方一个甩袖起身，背对着自己，周身气压都降了下去，“你我素不相识，骗你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我并非怀疑你，”江少瑾连忙解释，“只是不敢相信。那你……为何救我？”
游魂本不该存世，既然看出来了，为何救他？
“好奇罢了。”白青沉声道，袖中旋即甩出一个东西，那东西在半空划出一个圆形弧度，稳稳落在江少瑾身侧，咚的一声。
江少瑾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银色储物袋，储物袋上绣金丝云纹，一看就是富裕之人所用。
“这是致使你踩空那家人给的补偿。你叫什么名字？”白青背对着江少瑾问。
“江……钰。”
假名字江少瑾暂时还不顺口，险些露馅，好在白青并未怀疑，只是不知在做什么，良久没有回身，也没有开口讲话，似乎还在生气。
二人本就不熟，一安静下来，屋里气氛顿显尴尬。
若放在以前，江少瑾大可寻个借口直接开溜，可如今这人是救命恩人，江少瑾还有问题想要请教，一时间又不知如何开口，坐在床头不知所措地捻揉被单。
烛光摇曳，烛泪层层堆叠，屋里安静得甚至能听到二人的呼吸声，白青背对床榻，不知在想什么。
沉默半晌，江少瑾着实忍不住了，“你——”
“你——”
二人异口同声。
江少瑾一下子住了口，他向来没有抢人东西的念头，连交谈也是会先等对方说完，于是在这好不容易打破寂静的档口话音一转：“你先说吧。”
白青转过身，目光已然恢复平静，视线定格在江少瑾白净的脸上，“你的魂魄并不稳固，随时有脱出的可能，行走在外需得小心。我已喂你服下归元丹，虽可稳固一些，但你的魂魄有所缺损，并不完整，归元丹效用有限。”
不完整？
江少瑾呆愣当场，但很快回过神来，拱手道谢：“多谢仙友出手相助。在下目前只有这一袋灵石，若是仙友不嫌弃，就当我偿还一二，日后有需要在下的地方，力所能及之处，在下必定鼎力相助。”
白青并未立即做出答复，顿了一下道：“不必‘在下’‘在下’的，自称‘我’便是。”
这人每次开口都出乎意料，江少瑾只觉得对方性情古怪，但目前为止给他的感觉是良善之人，于是没有多想。
“我不缺钱，那些灵石你自己留着吧。”白青继续道，“你的魂魄定然被打散过，否则不会有缺损。若你有仇人在世，最好关闭神识，而且现在能对灵魂进行探查的，立刻就会发现你的异常，若想活下去，最好离开灵山镇。否则一旦碰上魂修，可是大事不妙。”
打散魂魄的人，江少瑾清楚是谁，书中也写了，并不意外，不过，他并不了解魂魄被打散后再度聚合会导致缺失。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那么突然死去，这种事也没想要了解。
修仙日月漫长，真到了无法突破，寿元将近的时刻，他也会平静接受这个结果，道法自然，他不想违背天道。
可现在的天道，还算真正天道吗？
江少瑾深吸一口气，从容改了称谓道：“能看出我魂魄不全，阁下是魂修吗？”
“你唤我名字便是，不必那么客气。”白青语气听不出喜怒，说完才回答江少瑾的问题，“我并非魂修，只是对魂魄方面的东西略有涉猎，知道一些而已。而且你的魂魄不稳固，即便不是魂修，一旦有所异常，也很容易被人发现不对。”
“那我想请教一下，阁……你知道什么能够稳固魂魄的东西吗？”江少瑾认真注视对方，心里直打鼓。
这人救了他，不代表会一直救下去，他不想得寸进尺，可是他想活下去，必须得稳住魂魄。
如今他魂魄震荡，记忆有损，太容易出事了。
想活下去，这具身体就一定要稳住。
白青：“固魂草有稳固灵魂之效。”
江少瑾追问：“白兄可知道，哪里有这灵草吗？”
“幻水之域。”听到江少瑾的新称谓，白青隐藏在面具后的眉目舒展开来，“这次仙门大赛要开的秘境。”
江少瑾彻底顿住。
那岂不是会碰上许多修士，这……
不用看江少瑾的脸色，白青就知道这事对他来说有多困难，“你不适合去那里，不如等有人拿出来，再去买。或者……我帮你拿。”
察觉到不对，江少瑾蓦地看向站在屋子中间，看不出表情的人，难道前面说了那么多，这个人是要给他下套？
“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不信我？”白青语气又沉了下去，“我说了，是帮你。你最好尽快离开这。”
“哪有人只付出，不收获的。而且，你这么着急我离开这，一定有什么缘由。你是不是认识我？你是谁？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江少瑾目光如炬，警惕地盯着白青。
白青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我面容有损，戴面具只是为了遮掩。不知你生前是什么修士，若你想回报我，那便拿出你拿手的东西给我增添一些助力。让你走，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有人在追踪你。这房间，我已布下阵法，隐匿你的神识，对方这才没有找上门来。”
“追踪？”江少瑾心里一紧，继而想起原本同他一起准备去赌场的陈续，“是当时我昏过去时旁边那个人吗？”
“那个人？那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白青似乎压制不住脾气，声带嘲讽。
江少瑾以为他在嘲弄自己识人不清，犹豫片刻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他要对我做什么。”
虽然他的确有去赌场查探的意思，但是陈续过分的热情着实让他感到困惑，只是三块灵石，真的想帮忙，回头加倍还回去便是了，没必要一直引导他去赌场。
不过……
“既然不是他，那你说的是谁？”
“沐天玦。”白青瞧着江少瑾那张好不容易有了血色的脸变得惨白，惊慌、恐惧、不可置信，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你怕他？”
“……没。”对方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以至于江少瑾震惊到忘了掩饰，只得僵硬回答，忙换上一副平静从容的神情，“多谢白兄提醒。我生前是符修，明日我给你画些符纸傍身，祝你在大赛中夺得榜首。”
白青不置可否，漆黑的瞳仁恍若深潭，沉沉注视着江少瑾，观察他的每一丝表情。
“眼下这具身体我并不了解，灵力也难以调动，关闭神识更是做不到，白兄可知解决之法？”可求之人唯此一个，江少瑾现在顾不得白青究竟为何要帮他，主动求助。
沐天玦，究竟为什么找他？要再杀他一次吗？
不，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好不容易附身灵木临世，再来一次，就真的连轮回都不可能了，一定要远离沐天玦！
正想着，白青突然抛过来一本封页崭新的蓝皮书，“如今你已非人躯，或许可以试试妖的修炼之法，至于你现在的修为，我看不出来。”
江少瑾道谢后好奇地掀开书页，就见干净的白纸内页上歪歪扭扭写着几排字，那字不能说像鸡爪挠的，但说是蚯蚓爬的也……差不多。
与白青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的模样完全不相合。
江少瑾稍稍抬眼瞄了下白青，发现对方没被遮住的耳根泛上血色，意外地显得白青有那么几分可爱。
“咳——”白青单手握拳掩在唇边，欲盖弥彰道，“之前在一个小孩那买来的，你看着用。”
大概是白青一直以善意相待，此刻又流露几分真情，显得这人真诚许多，江少瑾并未对书册产生怀疑。
“多谢白兄，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提。”
无亲无故，白青帮他到这种地步，江少瑾都不知该如何报答了，哪敢有半分亵渎轻蔑之意，眼下只能揣着满腹疑问千恩万谢。
“你休息吧，我还有事，那个陈续也在这家客栈，若想探查，你自行去寻便是。”
话音刚落，白青便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地，客栈窗户被打开一个缝隙，夜风钻进来吹得烛影摇曳。
看了眼那本妖修所用的书，江少瑾下床关好窗，转身却见一条黑蛇盘在床头，意外地挑了挑眉，“你居然还在。”
没了其他人，江少瑾稍稍放松下来，扯下从容的面具，露出忧愁来，走到床边看着黑蛇爬到手腕上看着他，“你到底为什么选择跟着我？白青又为什么帮我？交流这么久，他其实什么都没告诉我。沐天玦呢，追杀我吗？还有陈续，他又是谁？”
苏醒不到一天，这个世界的现状尚未明朗，眼下又多了这几个古怪的人，江少瑾只觉得身处迷雾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带着种种困惑，江少瑾深呼吸一口气，整理好被褥，腾出大半张空床，盘膝而坐，按照白青给他的那本妖修手册尝试调转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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