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似都忘记这是一桩买卖了,只就枪头的选材、铸造的工艺等方面,讨论得热火朝天,简直是合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投机,连家仆跑来传午膳,都被桓翀嫌弃打扰他二人的兴致给免了,只叫送几样糕点和一壶茶水进来。
不多时,莲子豆蓉酥、满陇桂花糕、吴山酥油饼和西湖龙井茶被端上案几,二人边吃喝边继续谈论起来。
借着意兴正浓,桓翀趁热打铁地提出带方天顾参观他的剑室。方天顾本就颇有兴趣,又见老东家这般瞧得上自己,自然不会扫兴,于是满口“求之不得”的欣然前往。
凭心而论,桓翀的藏品甚丰,但方天顾的眼界极高,寻常宝剑纵是上乘货色,也难入得了他的眼。虽然他口中毫不吝啬对这些藏品的溢美之词,却难免一一拿来在心里比较,虽说其中确有几把在某些细节之处超越了他的技艺,但顶多算是各具所长,非是桓翀全面胜出,因而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瞟见一柄放在角落里、毫不起眼的阔剑,才精神陡然一振,眼里疑云凝滞。
这柄剑的剑鞘呈暗红色,红得有点儿诡异,色调近似癸水,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剑柄足有六寸长,密密地缠着裁得细细的牛皮条,光看剑柄的长度,就知是可以双手持握的重剑。
方天顾大步上前,忍不住将阔剑从架子上取下来,连带剑鞘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一会儿左手持剑,一会儿换右手持剑,又掂一掂,旁若无人地研究、把玩起来。
没有任何征兆的,他猝然拔剑。
异常沉重的阔剑,本该雷霆万钧,可出鞘时竟悄无声息。阔逾四指的剑身上,流光焕动,闪烁不定。
奇怪,这柄剑竟然没有开刃。
直到这时,瞧他将一柄剑摆弄来摆弄去的桓翀,才面露苦恼之色,道:“你喜欢?”
“嗯。”方天顾应了声,抬头却见桓翀正皱眉摇头加唏嘘,不免奇道:“怎么?老东家是不喜欢这柄剑吗?那何以收藏在剑室里?”
桓翀沉吟一笑,不答反问,“方先生喜欢,是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方天顾考量了一下,答道:“这柄剑,是你这间剑室里唯一的一柄重剑。”
说到这里,他又掂了掂手上的分量,道:“厉害,得有三斤多吧,重心非常靠前,手臂上若没有千斤的力道,舞起来怕连人都要甩出去了。”
“方先生未免太小瞧天下英雄了吧。”桓翀呵呵笑道:“别说三斤多,就是十几二十斤的剑,在有些人手里也跟玩儿似的。”
“拿来玩儿是一回事,搏杀是另一回事。那种动辄单手舞得动十几、二十斤重剑的高手,哪个不是说书的胡吹大气出来的。” 方天顾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这样的高手,老东家可曾亲眼见到过一个?”
实际上,用重兵器的高手史上并非没有。三国志云:帐下壮士有典君,提一双戟八十斤。典韦的一只戟是四十斤,但汉时的‘一斤’,抵现时的半斤不到,实际约为十六七斤的样子。戟本身是重兵器,典韦又是天生神力,足见十六七斤一只的戟,已是罕见之重了。可剑是轻兵器,说什么也不可能这么重。况且,重兵器靠的是挥、旋、切、劈、砍的功夫,绝计施展不出剑法的种种变化,真若有和典韦的戟同等重量的重剑,无论用料还是成效,都远不及重斧、厚背钢环大砍刀等重兵器,用这样古怪的剑,岂非让人笑掉大牙?
桓翀知他所言不虚,眼珠转了转,点点头,算是肯定了他的话。
方天顾再次盯着掌中的阔剑,轻轻地转动手腕,慢慢地在眼前划过一道弧线,道:“真是太意外了。”
见他专注于看剑,桓翀的兴致被勾起来,走到一旁也拾起一柄宝剑,随手挥舞了两下,道:“剑的重量一般在一、两斤左右,这并非是铸剑师缺乏新意,而是因为只有这样才适合。”
“不错。挂剑云游、权作摆设的书生剑只有一斤左右;伤人杀人的武器剑,无论单手剑,还是双手剑,多在一斤多到两斤之间;少数膂力过人的剑客使用的重剑,可以达到两斤到两斤半之间,但绝无超过两斤半的。”方天顾的目光仍系在阔剑上,道:“这把剑,三斤多,简直比砍刀还重,就算勉强使得上手,施展出来的招式也只能是砍劈为主了。但剑不是刀,砍劈方面有先天的劣势,比不得背厚刃薄的砍刀,倘若无法发挥出双面开刃、两面切削、正面穿刺的优势特点,即为废剑。”
说到这里,方天顾无论是脸上的表情,还是语言、动作都无比生动,整个人神采飞扬得如同镀上了一层光。毫不夸张的说,和此刻的他相比,平时的他根本是死鱼一条。
“我很好奇,这样的一柄重剑,到底要怎样继续锻造,才不会沦为废剑。至少,若是让我……。”
桓翀眉头耸动,急切道:“你可是有什么想法了?”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内心的自豪和激动。
自始至终,方天顾望着剑身,稍稍偏头,边凝眉思索边道:“
其一,它没有开刃,只是件半成品,是以砍、劈、切、削、刺无一样占优。
当然,退一步说,极少数绝顶高手的兵器,纵不开刃,内力到处,劈铜斩玉不足为奇,只是真若如此,似乎没有讨论的必要。
其二,但凡注重砍劈的重剑,剑身必然采用坚硬的钢质,越硬越好,这样才能配合大开大阖、气势雄浑的剑法,可这柄剑用的却是韧性相对更好,弹性也更好的弹钢打造的,着实令人不解。”
弹钢的优势是更高的弹性,易于产生多种变化,适合繁杂奇妙、精巧灵动的剑法,通常拿来打造细窄、轻盈的长剑。
“总之,这件半成品,从设计到打造,无一不充满了矛盾,可若就此断定它是柄没用的废剑,我又深觉不妥。”方天顾紧了紧握住剑柄的手,发愁道:“毕竟握在手里时,总能隐隐觉出蕴藏着一股可怖的力量,似乎随时能脱离束缚,茹毛饮血一般。”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慨叹道:“能让人感觉到力量,绝非顽铁。说真的,一柄剑,我既不能说它不好,又实在说不出它好在哪儿,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当真神奇!”
桓翀沉默良久,似在回味方天顾的话,然后才道:“先生果然是懂剑之人!这柄剑乃我亲手打造,只因气机感应到‘杀气’太重,铸造之后便一直没敢开刃。其实,它在我手里很多年了,我既不能完成,又舍不得毁掉,每每瞧见都一边很不痛快,一边牵肠挂肚,唉。”
方天顾‘嘿嘿’窃笑道:“‘杀气’?‘杀气’是什么?不过,换作是我,也一定很不痛快。”他说话时,还在盯着手里的剑。
瞧见他如此痴迷,桓翀心意顿生,道:“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剪草’,取自‘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之意。”
方天顾一面自顾自地把玩阔剑,一面歪着头喃喃道:“杀人如剪草……”
与武器无关的书,他读得着实不多,所以‘剧孟同游遨’是啥意思,他不懂,不过‘杀人如剪草’这么直白的话,还是很容易听懂的。
桓翀笑了笑。
他的笑,没有嘲讽、看低的意思,完全是善意的。
方天顾依旧凝目于剑刃,道,“不合理,简直太不合理了!你怎么能设计出如此不合理的重剑来?”
一半是问话,一半是感叹。
“我也觉得非常不合理。此剑的铁胚是我当年呕心寻觅所得,也是由我亲手铸造成形,但却不是我设计的。”桓翀淡淡道:“想我一生铸剑无数,当初照着设计打造出此剑后,惊于它的杀气之重,简直前所未见,至今不敢给它开刃。”
“又是杀气……”方天顾嘀咕道,眉宇间显露出几分疑惑,可见并不认同此种说法。
他铸剑,崇尚的是技艺,对于传说中那些以投身入炉、杀身殉剑等奇闻异事所激发出剑上的杀气、剑灵、剑魂一类玄之又玄的说法,历来不相信。
面对桓翀,他只是嘴唇轻轻地动了几下,终究没有明确表达,而后随口问了一句:“那是什么人设计的?”
桓翀抬着头,目光迷离,眼眸蒙上了一层薄雾般,分明在追忆某段过去,或者某个人,面上的表情是被遮掩后的遗憾和眷恋,嘴上却敷衍道:“年头太久,哪记得住。”
他的话轻描淡写,可见不愿提起。
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会有不愿向别人提起的人或事,何况已经活到桓翀这把年纪。没活到这把年纪的方天顾,同样表示理解,轻叹一声,后悔自己多此一问。
沉默片刻后,在某种怅然若失和如释重负的矛盾中,桓翀似是有了什么决定,神色恢复自然,把头转向方天顾,道:“我知道先生不缺钱,如蒙不弃,那只枪头便不作价了,我直接把‘剪草’当作枪头的工钱给付先生,如何?”
“这怎么使得?”方天顾先是不可置信,紧接着惊喜道:“这柄剑的钢质奇异,实是可遇不可求的特殊矿石,价值远胜那只枪头。”唉叹一声,他又道:“而且,谁说我不缺钱?人间三大苦,乘船打铁卖豆腐。有哪个不缺钱的主,会汗流浃背地打铁,再千里奔波地跑来卖货?”
听他说得有模有样,桓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道:“方先生的营生可不能算是打铁的了。哪个打铁的,一把匕首卖得出几百两银子?真缺钱的人,岂会每次拿到银子,就跑去赌坊豪赌,不输个精光誓不罢休咧?”
方天顾瞪大了眼睛,“你怎么……?”
他本来想说的是‘你怎么知道?’但旋即住了口。因为不用问也知道,桓家在杭州地界上的耳目众多,他拿到货款就迫不及待跑去赌钱的事,自然瞒不过二东家。
转而,方天顾尴尬地咧嘴一笑,收剑入鞘,调侃道:“好厉害,我说怎么有种被人扒光了衣服的感觉呢?”
“和看清一个人的心事比起来,扒光一个人的衣服不算难。”
方天顾的目光一细,眸中似有寒芒闪过,唇角卷起一丝冷笑,“难道老东家还想看清我的心事?”
“不想。”桓翀摇头道:“我的心事,不想被你看清,既如此,你何尝不是?老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对别人的心事,我向来不感兴趣。”
方天顾不动眉板着脸,不高兴道:“老东家这话,未免有点儿口是心非吧?真若如此,何必打听我去赌场的事?”
“所谓商场如战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多知道方先生的一些事,对我们的买卖总是好的。”桓翀不阴不阳道。
方天顾未置可否地‘哦’了声。
稍顷,桓翀意有所指道:“这些年,方先生替我们‘寅畏堂’打造过各种各样的家伙什,但好像并没有铸过剑。也不知老朽记错了没有。”
“没错。老东家的记性很好。”
桓翀‘哈’了声,理所当然道:“那敢情好。这一次,我想向方先生订制一柄剑。价钱方面保证和以前的买**起来,只高不低,就是要求比较苛刻……”
方天顾突然面色一沉,打断他道:“那太遗憾了,我不做铸剑的买卖。”
桓翀感觉不可思议,道:“为什么?”
方天顾拿出副假笑挂上脸,道:“理由,当然有。不过,老东家对我的心事没兴趣,我也没有吐露心事的意愿,咱们两厢方便,不必多言了吧。”
仿佛突然间不认识面前这人了似的,桓翀端详了方天顾半晌,才道:“关于铸剑的买卖,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说服你吗?”
方天顾无可奈何地摇头,道:“据我所知,确实没有。”
他二人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毕竟深入浅出地打过多次交道,桓翀心知对方一旦决定下来,就很难改变,是以不再多废唇舌,点头叹气道:“也罢,只要方先生记着,如果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了,‘寅畏堂’这里,总有一笔铸剑的大买卖等着你。”
方天顾权当他是客气话,哈哈笑道:“这世上只有冻死的苍蝇,哪有等人的生意?真到回心转意时,怕是想吃这个馒头都没有这个面喽。”
桓翀摆手道:“先生说笑了。我和先生都是钻研技艺的,不说虚话。只要我没死,这笔买卖就在,不但有个好价钱,而且对任何一个专注铸剑的大师,都非常具有挑战性,若然成功,必是当世铸剑之大成,机会难得啊。”
方天顾撇了撇嘴,仍然无动于衷。
“铸剑之事,日后再说也可。”见自己放了饵,对方死活不咬钩,桓翀知道是不可能说服他了,只好暂且放弃,道:“今日既得先生相中这把‘剪草’,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天意不可违,先生就把它拿去吧,应该抵得上枪头的工钱了。”
拒了人家的买卖,怎好再占人家的便宜?方天顾不好意思道:“还是算了,我怕贴上匕首的工钱,也抵不上它的价值。”
在二人言来语往的拉扯中,桓翀有些疲惫了,索□□了底:“唉,这把剑于我而言,其实是此生的一段不舍,奈何不舍得太久即变成折磨。它继续放在我这里,实无益处。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我一直想要舍出去,可是绝不甘心错舍他人。在老朽看来,只有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把剑,原是桓翀年轻时按心上人的设计,铸造而成的半成品,本打算当成订情信物送给对方,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终究没能送得出去。
为什么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方天顾心下起疑,暗想:人心隔肚皮。这把剑,外表走的是雄浑开阔的路子,钢质却是灵动幻变的调调,与我的功夫倒是不谋而合。今时今日,他要送我此剑,莫非是暗示我,已获悉了我的底细?不应该啊。
转念,他又想:知道我底细的,天下间不过寥寥数人,桓家虽是一方之雄,也断无可能追寻到那些与其无关的陈年旧事,觉得我合适,八成只是出于惺惺相惜,若执意不要,反伤了老主顾的情面,不如干脆拿下,皆大欢喜。
再者,这柄阔剑的设计当真诡异奇特,对他的确很有诱惑力。高处不胜寒,越是厉害的铸剑师,在铸剑方面的见识越高,相应的,也越难寻觅到能令自己吃惊的作品,一旦见到超出自己想象的奇妙设计,就如同三岁的孩童瞅见了新奇的玩具一样,猫抓心儿似地想据为己有,以便彻底把玩、琢磨,这是任谁都难以抵挡的心理,方天顾也不例外。
“你拿去后,若能弄明白其中的门道,不吝说与老朽听听,老朽便心满意足了。朝闻道,夕死又何妨?”桓翀大方地作了个‘请’的手势,道:“从现在起,‘剪草’就是你的剑了。”
“是我的剑了……真是好啊。”方天顾欲罢不能地轻抚着剑鞘,自嘲道:“可惜我已经很久不用剑了。”
桓翀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方天顾时,他腰畔的确是配了剑的,但之后好像就再没见过了。他情不自禁道:“其实我很好奇,方先生是铸剑大师,你自己的那柄剑是亲手设计、铸造的吗?现在何处?怎不见你带在身边。”
方天顾哂笑一声,道:“早送人了,不提也罢。“为免桓翀追问,他抢着另起话题道:”‘剪草’这名字,不要了。”
“嫌名字起的不好?”
“名字很好。”方天顾摇头道:“但我的剑,不需要名字。”
当下,方天顾收下阔剑。桓翀与之详谈好了下一笔为期三年的订单,叫来账房支付了一沓银票。除去枪头,共计一千两。
一干事毕,方天顾准备离去时已是月上柳梢头。
见天色已晚,桓翀出于礼貌,好心留客道:“都怪我一时兴起,光顾拉先生说话,没顾上时辰,不但草率了先生的午饭、延误了先生的晚饭,还耽搁了先生的行程。眼下太迟了,先生不如就在敝庄吃个便饭,暂歇一宿,明日再上路,可好?”
方天顾浑不在意,但觉手心发痒,道:“不妨事的,反正中午的几盘糕点大都进了我的肚里,到现在也不觉得饿,我赶着进城,免了晚饭更省事。”
桓翀心领神会,摇头笑道:“方先生是已经等不急,要去赌场大杀四方了吗?”
方天顾拍了拍腰间的宝剑,眨眨眼道:“希望今晚的运气在我这边。”
说罢,二人相视大笑。方天顾不等主人送客,转身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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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咯吱,咯吱,咯吱……”‘寅畏堂’内,一处小花园的凉亭里,四角支起了灯笼,一张大红酸枝的摇椅,不知何时被搬进来,正来回轻轻晃动着,在浓浓的月色和红黄的灯光里,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声响。
一位身着深色绸衫的老者躺在摇椅上,头低垂着,眼微闭着,脸藏在阴影里,好像正在休息。摇椅的前面是一张六角石桌,桌上堆着十几本账簿。
一名穿着白色暗纹锦袍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地站在老者身侧,低头垂手,一言不发。
良久,老者抬起头,脸上的阴影渐渐卷去,露出一张须发皆白的面孔来。他鼻子旁的法令纹极深,如同刀刻上去的一般,胡子和头发十分整齐,不带一丝凌乱,给人一种极度威严的感觉。
突然,他发话道:“适才,你已把这几年的出货清单全部看过一遍,我也给了你思考的时间,想明白什么没有?”他的眼睛依旧是微闭着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让人难以违抗的权威感,想来是经常发号施令的。
年轻人赶紧抬起头,道:“从账目上看,最近五年,湖广一带的生意相当不错。”
年轻人生得一副富家子弟的好样貌,两道黑漆漆的剑眉下是一双纵是无情也有情的桃花眼,面色和他的袍子一样白。从某些角度看,他可能稍显俊俏了点儿,但闪烁的双眸中,偶尔泄漏的精力充沛和野心勃勃,一下子就把那点儿‘俊俏’击得粉碎。
老者“嗯”了一声,不予评价,道:“还有什么?”说话时,他依旧闭着眼摇动摇椅,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体会到摇椅摇出的乐趣。
年轻人迟疑了一会儿,谨慎斟酌道:“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寻常,那就是湖广地区的生意,主要的增量是单价百两纹银以上的上等刀剑买卖。这一点和其他任何一个地区都不相同。绝大多数地区,最好卖的,永远是百两以下的普通兵器。”
“嗯。”老者以鼻子应了声,眼睛稍张了张,微有赞许地扫了眼年轻人,道:“江湖人,苦哈哈的是绝大多数,虽然谁都知道好货不便宜,却不得不掂量着手里的银子花,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上百两纹银的兵器,别说他们买不起,就是发了笔横财,咬牙狠心买下了,也是舍不得使的。”他抚了抚颌下白须,继续道:“倒是那些买刀剑来纯粹为送礼的,那便是上百两、上千两也不足为稀了。”
年轻人却摇头,似有忧虑道:“送礼的刀剑往往价值不菲,确实不假。但这种类型的刀剑,出货量应该很平稳才对。可从湖广过去几年的数据看,百两以上的出货量委实太大了,若说全是买去送人表心意的,真心说不过去。何况,我看了出货单上的细类,那些刀剑可不是装饰了玉石黄金、手工精美的礼品剑,而是真材实料的吹毛利刃。”
老者保持着身体摇动的节奏,道:“说得有点儿道理。不过,反正货卖出去了,我们的银钱挣到位了,管他呢?你说是不是?”
年轻人低低地赔笑了两声,犹豫着没接话。
即使只是赔笑,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清爽中带着几分温暖。
老者挑动长眉道:“怎么,有什么担心的吗?”
年轻人幽幽叹一声,道:“具体的,我说不上来,就是会为此种太过反常同时捉摸不透的事,心生不安,如果不弄明白,难以放得下。”
“很好,这是非常重要的直觉。”老者赞许道:“事出反常意味着危险,能嗅到危险的存在,就会提高警惕,那么等危险真正来临时,才不至于猝然不防,手足无措。”
得到他的夸奖,年轻人有点儿受宠若惊,反问道:“那到底会有什么潜在的危险?”
老者停下摇椅,双目中射出精光,紧盯着年轻人,道:“你这个问题把我难住了,因为我也不知道。
只是,从经验上看,这样的兵器卖出去,就像你说的,不像拿去送礼的。既然不是送礼,那就是自用,用兵器的当然是武人。武人嘛,如果不是江湖人,有可能就是王侯贵富家养的武士。试想,忽然之间多出这么一大批武人,需要补充武器,而且个个都一副不缺钱的样子,你说会是什么样的危险?”
年轻人的脸色‘唰’的,比他的袍子还要白了,道:“难道有人密谋造反,私备武装?”
老者从摇椅上站起身,脸上的法令纹更深了,满脸严肃道:“当然有这种可能。但是,也可能是某个或某几个财大气粗的江湖组织、秘社扩招人手,又或者新结成了某个帮派。
总之,一拨不缺钱的武人,购置了大量的上好兵刃,就在湖广范围内不知哪里猫窝着,要么是谁家的私人武装,要么是神秘的江湖组织、新兴门派,不管哪一样都很危险。”
停顿了一下,他接着道:“所以,你这次往湖广去,一定要加倍小心。”
“往湖广去?”年轻人一时间不知所云,半张着嘴,直愣愣地望向他,好一会儿才道:“我前脚刚到家,去湖广做什么?谁说我要去湖广了?”
显然,这个消息对年轻人太过突兀了。
“我说的。”老者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去武昌的周大人府上走一遭。你不会不知道吧,这些年,我们家能得到官府的订单,多亏有他帮忙。虽说他今年告老还乡,我们也不能人走茶凉,还得像以前一样感恩图报,这是生意人的根本。”
周大人,大名周良胜,原先一直在兵部任职侍郎,最近才因年事已高,病退回了原籍武昌。
年轻人心中腹诽:哪里是什么感恩图报,该是看中周良胜为官几十载,在朝中关系众多,人虽走茶未必凉,维护好同他的关系,才能指望通过他继续为自家打通官府门路,保住官家的订单吧。
当然,这本没有什么,官府的生意做的就是关系,这一点他虽不认可,却早已遵循。
想了想,他霜打茄子般低下头,没好气道:“又是去送礼?”
老者点头默认。
年轻人颇不情愿道:“周家的关系本来不是我负责的,找别人去不行吗?这一次,为了弄到那批上好的铁矿石,我已经在外奔波好几个月了,眼下还没有着落呢。大伯,只是送个礼,就不能差旁人去吗?”
言下之意,没有好的铁矿石,如何能打造出好的武器?所以,就算他非走不可,也不是去周大人府上送礼,而是继续去和那些矿主们周旋。
“只是送礼?!”老者的面色冷肃,语气沉重道:“东西不好,找到关系,打通路子,还是能卖出大价钱;东西好,缺少门路,没有买家,就全得砸在手里面。桓从容,这个道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这位老者就是‘寅畏堂’的堂主、大东家——桓昭,而这名年轻人就是二东家桓翀的次子桓从容。
桓从容低下头没说话。道理,他当然懂,一直就懂,只是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见他没有反驳,桓昭的脸色轻松了几分,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对错之分,不过那是因为你还小,等经历、磨练多些就会明白了。
你才外出办事回来,连双亲都来不及见上一面,就被我叫来问话,而且再赶你出门办事,的确很不近人情,让你觉得很委屈。但是咱们桓家能有今天,靠的就是这些。
论感情,我也很想给你好生歇息上几日,可周大人送礼的事真不能耽搁。其实,他那边的关系处好了,质量再好的铁矿石也能弄到手,你也就不用为这事犯愁了。”
他的话没错,最好的铁矿,当然是在官家的手里。
接着,桓昭的神色变得有几分暧昧,道:“况且,这次不光是送礼,还要送一个人过去。”
桓从容好奇地又抬起头,道:“谁?”
“你。”桓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所以你必须去。周大人指明想见见你。”
“见我?!”
这一次,桓从容惊讶得嘴里都快能塞得下一个鸡蛋了。
他印象里,只在小时候跟随父亲、大伯一起,去过周大人府上,那次是周大人给他的宝贝女儿过周岁。
“为何?”他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桓昭坐回摇椅里,道:“你记得周大人的女儿吗?”
桓从容茫然地摇了摇头。
好多年前的事了,一个周把岁的小奶娃,他哪里还能记得。
“那年,你七岁,我和你爹带着你,一起去祝贺周家小姐过周岁。你忘了吗?”
“有点儿印象。”
桓昭叹笑了声,道:“说起来怪有意思的,那天拿熟鸡蛋‘滚运’时,周家小姐一直瞪眼瞅你,抓周的时候,她没去抓桌上的东西,偏偏一把抓住了绕着桌子跑的你,还冲你呵呵笑,别人拿什么逗她,她都不肯撒手。周家的太夫人是信佛的,见了这事儿,当场拍板给你们订下了娃娃亲,说你肯定和她孙女有三世情缘。”
桓从容哭笑不得,道:“还有这种事儿?”
桓昭轻轻摇动摇椅,道:“那时你还是贪玩的年纪,这种事儿,不记得很正常。当时太夫人不过是那么一说,玩笑的成份居大,那时的周大人在兵部可是如日中天,以周家的家世,我们上赶着,人家还不乐意呢。”
转念,他又道:“现下,据说周大人摊上了某件麻烦事,被人参了一本,还好有尚书大人保着,加上年纪大了,总算安稳退了下来。自从他们家老太太卧病在床,就老是说起以前的事,提了你好几次,说想看看你长大后成了什么样子。周大人是个百善孝为先的,便遣人送信来了。我和你爹估摸着,他那边可能有意联姻,毕竟周家小姐年方十八,尚未婚配。”
桓从容撇了撇嘴,颇不自在道:“谁知道周家小姐是美是丑,我还不一定同意呢。”
桓昭笑话他道:“八字没一撇,人家也没说认定你了,只是见个面。况且,未见得你就看不上周家小姐,你这么急着下定论做什么?”
桓从容还想再说什么,桓昭已闭上双眼,不容他再说话,只吩咐道:“礼物、车马、随行人员,都已安排妥当,我希望你尽快起程,最好明日一早就上路。”
桓从容气哼哼道:“我不要人随行,这一趟,我自己走。”
桓昭点了一下头,道:“这个随便你。眼下,你还是抓紧时间,先去见见你爹娘,顺便辞个行吧。”
桓从容硬声硬气道:“伯父,那我告辞了。”
接下来,他来到佛堂,打断正虔诚念经的娘亲桓南氏,匆匆说上几句话后,就到书房找他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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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了眼书房的窗户纸上映出的光亮,桓从容正要敲门,门已经打开了。桓翀站在门内,道:“听见你的脚步了,进来吧。”
桓从容唤了声“爹”,迈步走进书房。二人先是相互嘘寒问暖了一番,而后桓翀问道:“我听说了,明日一早,你又要上路了?”
桓从容拉长着一张脸,道:“是。大东家的命令,孩儿怎敢不从。”
桓翀想去抚一抚儿子的头顶,却被一闪身躲过了。桓翀劝他道:“从容,我知道你心里不乐意,但还是不该对你大伯有意见。”
桓从容极是委屈,道:“我的终身大事,却成了别人一句话就决定的,怎么可能没意见?”
桓翀拉过儿子坐下,又替他倒上一杯茶,道:“让你去见一面,也不是你大伯能控制的事。你放心,他没让你马上应承下来。”
桓从容冷笑一声,嘴角挑了挑,道:“我应承?我应承有用吗?你们是等着周家的意见吧?得看人家瞧不瞧得上我。”他的语调阴沉,似是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胡说!”桓翀听出他话里有异,愠怒道:“这一趟,你绝不可胡来,即便瞧不上人家周小姐,也必须礼数周全,切勿当面犯浑。”
桓从容垂头丧气道:“我再糊涂,也不会做对不起家里的事,不可能让家里因为我有所损失。”
“爹相信你。”桓翀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毕竟这个儿子最识大体,以前即便再不愿意,也没做过很出格的事。
他又深深地喟叹一声,道:“你也知道,你的大伯母不到三十岁就过世了,没能给你大伯留下一儿半女,你大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直不肯续弦,是以膝下没有子嗣。你小的时候,他见你天资聪颖,后一辈的子弟里最看重你,花在你身上的时间、精力最多,对你严格在所难免。
我知道,他虽然没有挑明,但实际上是把你当成亲生儿子看待了,认定你是咱们桓家下一代的堂主。你可千万不要叫他失望啊。”
桓从容只能默然,因为桓翀说的,他深以为是。转而,他迷惘地瞧向桓翀,道:“可是,你才是我爹,不是吗?”
桓翀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当然是。”话锋一转,他又道:“对了,再有十天就是你二十四岁的生辰了,你娘本来想替你好好热闹热闹,看来是赶不及了。”
桓从容倒是毫不在乎,只道:“生辰每年都过,少过一次没什么的。”
桓翀扬眉笑道:“生辰可以不过,但生辰的礼物不能没有。”
听到这话,桓从容立刻显出了小孩儿脾气,顽皮地嘻嘻笑着,口是心非道:“其实,孩儿已经长大成人了,再不用什么礼物了。”同时却向桓翀伸出双手,就等着接礼物。
从小到大,对他的每个生辰礼物,他爹都是花费心思的,所以他极是期待。
桓翀摆出神秘的表情,道:“正因为你已长大成人,爹才敢给你准备这样的礼物。”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红绸布卷,放置桌上。
桓从容的眼珠活泼泼一转,口中奇道:“是什么?”
说话间,他伸手打开布卷,露出了一枚枪头,正是方天顾打造的那一枚。
桓从容‘咦’的一声,探手小心地拾起枪头,显然他万万没料到,老爹居然给他准备了一枚枪头。
桓家的众多武器中,他尤其擅长使枪。
桓翀看了儿子的反应,满足地笑了,道:“这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三年前就定下了。不过,这枚枪头我是刚刚到手,还没能仔细验过,单等你自己来验。”
桓从容迷惑道:“没验过就收货,不是爹的行事风格呀?”
桓翀信心百倍道:“我信得过打造这只枪头的人。”转念,他又道:“要装上枪杆吗?”
桓从容干脆道:“不必,装上枪杆反而没那么好验了。”
说罢,他握着枪头的尾部,手腕只一抖,那枪头便‘嗡’的一声,顿时变幻出千万个幻影,枪尖上银光流转,宛如水波涟漪不绝。
桓从容大赞了声:“好枪!”又伸出左手,在右边袖筒中摸索了一下,抽出一根细细的线头来,拎在半空,让那根寸许长的线头自然飘垂而下。紧接着,他以右手将枪头端平,缓缓从线头中间一划而过,立时,线头断成两段,被切下的半截飘落在地!
桓从容又赞了一声:“真好枪!”便不再试了,只拿在手里视若珍宝地看。
桓翀冲他眨眨眼,一脸宠溺的笑容道:“你试了枪头的锋利程度,却好像忘了试它的强度了。”
桓从容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由衷开心道:“不用试了,我一抖便知这枪头的钢质非比寻常,是上等货色,所以只要看一看锋利的程度就足够了。”说罢,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副小孩子捡到宝一般爱不释手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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