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非他不可,倒也不是。
顾云笺可以承诺他此生不再见礼维祺,顾家的未来,诚王的未来,都不是他可以耽误的。
他趴在地上半死的时候就决定了,不再见诚王,这样所有人都不会不高兴了。
可礼维祺和他不一样,他想要什么东西就要不择手段得到,他想要太子位置上换个人,就要用尽手段让太子死,他想要当皇帝,就要结党营私,无所不用其极。现在他只是想要一个顾云笺,于前两者而言,这个要简单得多。
礼维祺从小就被皇帝培养成制衡太子的一枚棋子,教他政论,教他骑马射箭,教他琴棋书画,能教他的都教了,但他不是太子。
太子可以什么都不学,就可以是太子。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不公,陛下也不会允许他感到公平。
但现在他只是想要一个顾云笺。
他正被禁足,绕过层层看守的影卫,跑出王府,闯进顾府。
谁敢拦他,他便杀谁。
护卫们哪敢与他动手,唯顾云征站在院落里:“诚王殿下,吾儿之过,莫要挂怀,他不会再见殿下了,殿下请回吧。”
顾云笺记得那夜,他发了高烧,身上尖刺荆条抽过的地方都发着烫,像着了场大火,仿佛要将他的身躯一寸寸燃尽、一点点吞噬。
门开了。
礼维祺看到他遍体鳞伤,慌了神。
顾云笺被他抱在怀里,嘴里说着:“不见了,不会再见了。”
礼维祺轻轻抱着他跑出顾府,身后还有顾云征的气急败坏:“诚王殿下,我顾家就算被诛九族也不会站在你这边!”
顾云笺昏迷了几日,再次醒来时,礼维祺就在床边守着他。
昏迷这几日里他做了很多梦,但都不如此刻像梦。
礼维祺似乎很久没有睡觉了,也瘦了很多。
“云笺,哪里不舒服吗?”那声音很沙哑,沙哑得陌生。
顾云笺不敢相信眼前的人不是梦,张了张嘴:“你怎么……陛下会怪你的,我们不要再见了。”
礼维祺红了眼眶,堵在嘴边的话说不出来。
“我父亲……也不会让你带走我……我们不要再见了。”
“不会了,以后没有人能阻挡我们了。”
顾云笺看着他,眼中流出疑惑。
“对不起……”礼维祺别过头,眼底的眼泪就要掉下来,“顾伯父……我没想杀他……”
心口传来刺痛,顾云笺知道这不是梦。
礼维祺不顾一切把顾云笺从顾府带出来,陛下自然不悦,然而并不是因为他非要娶一个男人。
而是因为权力,看似被带走的是顾云笺,实则是顾家的权力,中书令的权力。
中书令向来不站队,然而经此一闹,站不站队便不重要了。
诚王和太子之间的权力被礼祈渊制衡得很好,但中书令将来有可能会打破这种制衡,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礼祈渊也不会允许它发生。
于是他派人杀了中书令,既警告了诚王也消除了可能发生的祸乱,与皇帝作对就是这样的结果,陛下告诉他。
心口像被撕开一道裂缝,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顾云笺终于明白,父亲死了,他没想过会这样,父亲虽对他严苛了些,但他没想过要父亲死。
顿了半晌,顾云笺终于有力气说话:“对不起。”
礼维祺不明白。
“对不起,我可能,没办法……”一字一句如利刃般刺向礼维祺,他不敢听下去了,顾云笺像即将燃尽的蜡烛,吐出最后几个字“没办法再爱你了……”
那天好像下了点雨,外面打了雷。
礼维祺不停的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但顾云笺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只听到雷声,雨声。
事已成定局。
礼祈渊很高兴看着他们相伴余生,以这样的方式,以这样的关系。
他们会不会好过呢?礼祈渊冷笑,未知的事情永远很吸引人。
那之后礼维祺依然对顾云笺很好,为他种花,为他在王府里修建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房屋,尽管世外桃源外面围满了荆棘。
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礼维祺错得越来越多,只有爱着顾云笺的那颗心没有变过。
诚王的胳膊举在半空中,等马车上的人下来。
顾云笺原本不打算扶诚王的手臂,他可以自己下来,可看到众人的目光皆聚集于此,还是伸出来手。
他披着一件很厚的斗篷,狐狸毛领遮住了脖子上暧昧的痕迹。
“见过诚王殿下。”众人皆拜。
“不必多礼,此行是为接风。”礼维祺笑了笑,没几分真意。
宾客差不多都到了,接风宴不过是个幌子,祝斯年想,陛下或许是想让他结交些权贵,为未来做打算,但他知道,他不想要这样的未来。
甚至连那份真相他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想要,只是一块石头压在胸口,他总想将那块石头捏碎。
得知真相并没有什么用,故人已去,空余仇恨,不能再使故人出现。
宴席上的官员大多拿着酒攀高枝,最热闹的应该是诚王,一个接一个的敬酒叫他无法静下来。
顾云笺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不说话。
歌舞都是陛下安排的,祝斯年没什么兴致,叫身边的人走到孟景铄身边递给他一个盒子。
孟景铄隔着一段距离张了张嘴:“什么?”
“回礼。”
孟景铄打开那盒子,里面是一个精美的药瓶,深蓝的底色衬着上面的梅花图案,在月光下闪烁着动人的色彩。
孟景铄:“谢谢,哥。”
短短的几句话为他们在这宴席上分隔出另一个世界,安静,舒适,只属于他们的世界。
宋初旸在暗处看着这二人,更加觉得不对劲。
别开视线后,更是大吃一惊,梅香谷谷主,宋初旸的父亲——宋书砚。
“!我怎么把这老东西给忘了!”宋初旸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宋书砚紧紧盯着他走来。
宋初旸脸色骤变,恰似老鼠对上猫的犀利目光,浑身寒毛竖起。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腿部肌肉已先一步行动,步伐凌乱,眨眼间便消失在远方,只留下空荡荡的空气在震颤。
宋书砚并没有在意他,只是慢步走到祝斯年身边,祝斯年早站在那里恭候了:“世叔。”
宋书砚眼里流出不尽的慈祥,拍了拍祝斯年的肩膀:“回来了……是自己决定的吗?”
祝斯年抬起头:“是。”
宋书砚舒了口气:“这条路不好,我想,谢渊在天上不会想看你走这条路,你真的决定了吗?”
祝斯年没有回答。
宋书砚:“原以为你要和唐浅安在那里安安静静过完这一辈子,这是最好的选择,是谢渊最愿意看到的结局,谢澄这个名字要担的责任,祝斯年可以不担,可你回来了,现在无论如何,这条路都非走不可了,没有人会允许你再回到那个世外桃源,谢澄,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祝斯年沉默良久,抿出一个笑容,他当然知道,他没想回谢家的,谢家当年全府上下百余人的性命,付之一炬,他一旦承认了谢澄这个名字,就要为谢家那些冤魂鸣冤,要揪出当年幕后的那只黑手,要在那只黑手掐断他的命脉之前处决那只黑手。
他原本没想回来,没想要回到谢家,只是要求一个真相,所有的事情慢慢来就可以,但是陛下赐给他官职,谢府百余人的冤魂找不到回家的路,这条路,他非走不可了。
“世叔,把宋煦带回去吧。”
宋书砚被这句话讲得有点不知所措:“孩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祝斯年很认真地说:“世叔,我决定了,我要报仇,都城以后不会平静了,跟在我身边,会有危险,世叔,你带他回去吧。”
宋书砚没有要带宋初旸回去的意图,他年轻时也走南闯北,结交生死朋友,但都城不是江湖,江湖上的兄弟豪爽,坦率,真诚,都城里的人虚伪,冷漠,无情,宋初旸在这里不能帮到祝斯年,他是知道的。
祝斯年看穿了这一点,主动将话点破:“世叔,都城里人心险恶,他不该是被困在这里的人。”
宋书砚想了想,朝空中挥手,从角落里出来一个影卫:“这个人以后跟着你做事。”
暗夜沉沉,影卫身形巍峨,恰似玄铁铸就。面庞冷峻如霜,眼眸深邃幽寒,未有半分情绪。
祝斯年与之对视,顿觉一股寒意直逼心肺。
宋书砚拍了拍影卫的肩膀:“他叫玄枭,跟着我很多年了,我们自家人,用起来放心,至于宋初旸那小子,我就不留着他在你这里给你添乱了,这个人信得过,要是有难,传信来梅香谷,世叔帮你破局。”
祝斯年本想推脱一番:“世叔客气了,不必……”话语未尽,被宋书砚打断:“看你叫这一声世叔才给你的人,你可别辜负了世叔这一番好意。”说着,视线移向别处,大喊:“宋初旸!你翅膀硬了是吧!”
宋书砚大手一挥,将手里的酒杯扔了过去。
宋初旸偷听很久了,宋书砚也早就发现他了,只是在等这个时机而已。
宋初旸气急败坏地冲祝斯年喊:“祝笙!去你大爷的!你给我等着,我还会回来的!”
祝斯年不禁在心底感慨:“有其父必有其子。”也不在乎宾客的目光,宋书砚以一种极为矫健但并不好看甚至有些滑稽的姿势追去了。
回头看着玄枭,客气地点了下头。
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羽在和孟景铄讲话。
赵羽一只手拿一个酒杯,极其自然地递给了孟景铄:“少堂主,又见面了。”
赵羽的脸上露出几分憔悴的神色,比之前瘦了很多,手里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孟景铄的酒杯,一饮而尽。
孟景铄跟着他的动作将酒喝下去:“在都城……还好吗?”
这问题显然是带着答案问的。
赵羽倒是没有太在意:“还好,仇恨让我还活着。”视线移向祝斯年。
他毕恭毕敬行了礼:“寺卿大人。”
祝斯年去扶住了他:“叫我祝笙就好,不用这么生分。”
孟景铄眼里的祝斯年有些模糊,他有些后悔那天晚上没有吻上去,朱红的嘴唇,对他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
他盯着祝斯年的脸看得有些出神,“其实最好看的还是那双眼睛”,他这么想。当它眨动时,就像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楚楚动人。
关于赵羽的事,他们都不能多说什么,那份痛苦祝斯年很早就体验过了,他比赵羽更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放下。
“寺卿大人,未来可期。”一个完全陌生的脸出现在祝斯年的眼前,“少堂主,你也在。”
孟景铄露出一丝不悦之情,往祝斯年身边靠了靠,低声说:“这是大理寺少卿。”
祝斯年立刻知会:“抬举了,您贵姓……”
“在下姜楚烬。”少卿嘴角那抹刻意堆砌的笑意,仿佛精心绘制的面具,难掩眼底的世故浑浊,皮肤下涌动着被功名利禄染就的世俗气。
大理寺少卿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待了八年有余,年龄显然比祝斯年大了一轮不止。
姜楚烬自然不乐意,明明和诚王早就打好了交道,诚王不久自请退位后就会将他推上去,大理寺卿的位置原本十拿九稳,谁知道半路会杀出一个祝斯年。
孟景铄客套地向姜楚烬点了点头。
祝斯年没在意从姜楚烬身上感受到的那一丝怨气,说:“往后时日还请少卿多指点。”
“谦虚了,寺卿大人。”
祝斯年还没适应寺卿大人这个称呼,听起来很不舒服。
一场接风宴,是达官贵人攀龙附凤,趋炎附势的机会。
顾云笺默默坐在角落里,筷子多动了几下,这里的饭菜大多是祝斯年按照江南人的口味置办的,他倒是很喜欢这些味道,抿了几口酒。
夜深了,丝丝寒意挣脱夜的束缚,悄然袭来,裹挟周身 。
顾云笺放下筷子,将手缩回斗篷,用另一只手覆在那只冰凉的手上,试图汲取一丝温暖。
礼维祺似乎察觉到了这个动作,与面前的刑部侍郎草草结束了正在谈论的话题,回头看向顾云笺,一点点褪去眼中的虚伪,问:“吃好了吗?”
顾云笺心情好像还不错,点了点头,随即感觉自己的双手一热,是礼维祺握住了他的手,他本能地想缩回去,却不得动弹半分。
“冷了,回去吧。”礼维祺说,遂扶他起身,拿过身边仆从递上来的暖手炉,塞进他手里。
眼见这里最需要阿谀奉承的人离开,剩下的官员也没什么要继续待下去的兴致了,一个接一个从谢府离开。
斯时,又有一人登门造访,穿着打扮潦草但不失风度,手里拿着……
祝斯年看清那人手里拿着的剑时,心跳似乎停了一瞬,手中垂下的酒杯差点滑落在地上,被他攥在手心握紧。
宋初旸被宋书砚拎着脖子走出大门时与那人打了个照面:“你你你……你怎么也来这里?”
那人正是说他姻缘兰因絮果的术士。
宋书砚也认清了他手中那柄剑,松开了拎着宋初旸脖子的手,回头望向祝斯年,确认玄枭在他身边。
祝斯年向他点了点头,挤出一抹微笑,宋书砚便不再停留,离开了谢府。
那术士身着褪色长袍,衣角翻卷、尘灰未掸,青丝蓬乱,单瞧脸,应该不比祝斯年大几岁。
孟景铄盯着他手中那柄剑,不知为何左耳下的耳坠扯得耳朵有些疼。
祝斯年没等他走过来,而是向前了几步,将他隔在众人视线之外,玄枭也跟着走了过去。
“你是什么人?”祝斯年问。
“江湖术士,夏末雨,我用我这柄剑换你府中一个谋士的名分,怎么样?”他将手摊开,把剑举在空中。
祝斯年一只手覆上那剑,抚摸剑上的花纹,眼底是说不清的酸楚。
那是谢渊自刎用的剑。
时隔多年,不知为何又会出现在这里。
短暂的权衡利弊后,祝斯年答应了,握住那柄剑,似有千钧重。
视线这才回到夏末雨的脸上,看得出来是乾武国人,但还有几分启元国人的神韵。
孟景铄咳了声,祝斯年回过头去,拍了拍玄枭的肩膀:“你留在这里。”
玄枭比祝斯年高大很多,从孟景铄的视角看,这个动作像是一只小猫拍了拍豹子。
宾客都散了,只剩孟景铄站在原地。
“怎么,要我送你吗?”祝斯年站在孟景铄身边说。
“要。”
猜到了他会这么答,祝斯年也不抵触,一步一步跟他往外走。
两人没有说话,走到谢府大门口,孟景铄停住脚步,微微低头望向祝斯年,沉默许久。
“还要我送你回家吗?”祝斯年终于忍不住问。
“可以吗?”
“……滚。”
祝斯年那双眼睛仿佛一泓深潭,深不见底,可有几个瞬间,或是檐角随风摇曳的风铃响时,或是小猫横挡在路中央时,或是骂那一声滚时,那双眼睛的眼底会闪过一抹微光,那光芒温柔似水,却在刹那间被巧妙收起,重回一片沉寂,仿佛刚刚的柔情只是旁人的错觉。
孟景铄前倾着身子,眼眸微缩,想要再瞧一次那瞬间的柔情,“今晚应该看不到了”,他想。
于是他放过了他,晃动手里的药瓶,说:“谢谢,桌子上给你留了茶酒,记得好好睡觉。”
祝斯年不明所以:“嗯?”
孟景铄已经离开,朝后面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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