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看取东流水，方识人间别意长
——正文——
沈清秋本就不想活，最后的拼杀更是连灵魂都献祭搏命。这一个月来冰九之间打了太多次，反复流逝的生命本源无法由外物随意补充，所以他的身体状况极差，有时甚至虚弱到说几句话都能晕倒。
洛冰河之前没入梦境寻找，就是想着让沈清秋好歹深度睡眠休养一下，别天天顶着一脸惨白、看起来比死去几天的孤魂野鬼没什么区别的尊容、硬撑着清醒。
这次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沈清秋连呼吸与脉搏都停歇，洛冰河入对方神识后更是连个人影都找不到，好不容易寻到最后的结界，在沈清秋与老人家说完话闭上眼睛后，整个神识空间颜色迅速发灰、摇摇欲坠即将坍塌。
不能再想了。
洛冰河看着即将陷入永寂的世界，抬起手腕准备打破结界。比起看着沈清秋沉睡后绝对醒不过来，他还不如赌将沈清秋拽出来后有几丝可能性清醒——虽然一旦失败，就是灵魂彻底破碎，湮灭成灰。
沈清秋不是怕他灭世吗？不是惦记于杀不死他又无能为力吗？他越怕什么，就越要拿捏什么，苍穹山如此辜负于他，沈清秋还要想方设法保全他们，正是用来威胁的好招式。
就在洛冰河即将触碰到透明波澜、将结界击碎时，里面的老者突然扭向他，温和的向他发出邀请：
“那边来的小友，可否与老朽一同喝杯茶？”
紧接着，原本灰暗的神识空间停下破裂，就像是有股无形之力重新给他注入力量，原本即将掉落的墙壁瓦砖颤颤巍巍的卡在缝隙中，一副摩擦力与重力互相较劲的样子。
沈清秋假想出的人居然能主动与外界入侵者产生联系，这一点是洛冰河没想到的。让他更没想到的是，随着老者开口，沈清秋陷入永寂的进程也被停滞。
想到沈清秋那句‘不想死，但不知道怎么活’，洛冰河心脏极快跳动起来——只要一个人尚存一丝求生欲，把握住之后，就能调动起对方的兴趣，继而让他活下来！
幸福来得太突然，洛冰河满身血液飞快涌入头部，在极快的速度下，洛冰河站在老者对面拱手行礼：“师祖，弟子洛冰河。”
沈清秋既然喊他师尊，面前之人定是上一任清静峰之主。洛冰河喊他师祖半点问题没有，虽然他喊沈清秋师尊、沈清秋是严辞拒绝的，但师祖认可的情况下，沈清秋也无能为力。
想到能重新与沈清秋建立联系，洛冰河拿出应对长辈的恭敬温良，动作规矩、姿态极低：“弟子前来寻找师尊，带他返回现世。”
“洛冰河。”老峰主摆摆手让洛冰河坐下，低声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
能将沈清秋这等心性坚毅之人逼至寻求自杀，又让他最疼爱的弟子于他哭诉‘手段尽施、无能为力’，想来心机能力了得，是个心思深沉之辈。
“弟子在。”
听到老峰主喊他名字，这个叫洛冰河的弟子立刻用蓉慕的目光望过来，一举一动乖巧极了，连瞳孔都是亮晶晶的、看情况极为诚挚。
这表象看起来，确实唬人。
老峰主将手中茶盏举起来抿上一口，决定直接出击。
他的首席沈清秋已作出跌入死亡的抉择，却没有瞬间全盘破裂，想来也是四处摸索找破局点、欲寻求生机的。
而这个叫洛冰河的，无论沈清秋是如何评价与他，单他孤身犯险闯入沈清秋神识里拉人这一举措，两人之间定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联系。
故而，不妨给他个机会，听一下事情究竟有没有转机：
“你是清秋收下的弟子，老朽离开太久，不知他现状如何，你对他有什么看法，能否与老朽聊聊？”
‘呃—’之前远远的观看两人相处时，洛冰河还以为这位老峰主是位无条件支持弟子、在书海里熏出腐墨的老古板。真正接触才知道，这位师祖，确实是位经历长久时间、活的极其通透的长辈。
若是有人将明帆逼得自杀，沈清秋别管三七二十一、怕是会拎着修雅连对方祖坟都能挖了，护短护到极限的人，哪里能听见旁人说些什么。
老峰主则不然，沈清秋都快彻底死亡，面对着‘罪魁祸首’，还能语调温和的请他喝茶、慢条斯理的询问洛冰河对沈清秋的不满原因，看样子甚至做好了听一长串狗血故事、替人分析利弊的准备。
“弟子……”
洛冰河道声失礼，将面前已经凉掉的茶水倒掉，取来刚煮好的滚水重新沏茶，将新斟好的茶盏递给老峰主：
“师尊是一个很好的人。”
看着老峰主随手接过后与沈清秋别无一二的优雅抿茶动作，以及平和中略带调笑、示意洛冰河不必拿好话搪掖他的眼神，洛冰河稍微垂下眼帘，表现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就是……有些时候脾气急躁了点，喜欢骂人，还喜欢打人。”
这话说的都收敛了，两人之间分明是说不了三句就要拼刀子搏命的程度，洛冰河在清静峰没少挨揍，沈清秋在幻花宫地牢没少挨打，主打一个不服就干、生死看淡。
听着隔代小辈向自己告状，被告状之人还被小辈气得先向他哭诉，老峰主脸上无可奈何的升起当年处理柳清歌、沈清秋矛盾的无奈好笑来：
“清秋这个性子，还真是……”
看着突然间抬眼看向他的洛冰河，老峰主摸了摸胡子，稍微回忆下沈清秋给他惹出来麻烦事，有点淡淡的安抚意味：
“当年就天天闹事（搞得我跟在屁股后面善后），现在成了峰主还能闹腾（谁又能替他收尾）。你身为弟子不能反驳师尊，确实是有些辛苦。”
老峰主是明白人啊！洛冰河感动的眼眶都要湿润了，心中只有这一句话。
他可真是太可怜了，天天被打被骂被罚被揍，一腔真心捧了又捧、都被沈清秋这个混账玩意踩得稀烂。仙盟大会上明明拼了命的护着他，结果沈清秋转头就将他踹入深渊，真的是一腔孤勇都喂了狗，平白浪费他的心意。
即便是到了现在，人都在他手心里掐着了，还半点配合不讲，动不动就要跟他干架，打不过拼上性命也要打。等禁术烧得差不多就开始各种逃命，哪怕是被洛冰河压地上施加刑罚也坚决不肯服软松口。
嘴巴硬、性子毒、不喊疼、不会哭，除了生理性颤抖和大出血导致的惨白虚弱，若是洛冰河不小心将手腕胳膊送过去，沈清秋立刻都能张口就咬、绝不含糊。
主打一个‘甭管你搞什么劳资都能忍，但你若敢将手伸过来劳资就直接咬’‘服软是不可能低头的、认错更是不存在反思的’‘只要你弄不死我、等我恢复精力就要继续跟你朝死里打’。
反正骨头是硬的很吧。
想到这里，洛冰河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深有体会’的对老峰主卖惨：
“师尊将我带回来，平日里教育有加；仙盟大会上，弟子为护师尊力竭，师尊却亲手将弟子推下深渊。弟子拼了命的爬出来，他却不让我喊他‘师尊’，还数次与弟子搏命，要杀了我。”
什么叫说话的语言，这就是。洛冰河每句话都是对的，但组合在一起，却与事实截然不同。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逻辑顺序与时间线也都是正确的，便是旁人反驳，也说不出个道理来。
更何况沈清秋从来不是个会解释的人，隐去部分前因后果、彼此立场、关键词汇后，沈清秋对洛冰河的恶，简直透出纸面。
老峰主听着洛冰河的‘诉状’，想起沈清秋曾提到过的‘一时心软、终成大患’，以及‘他是天魔’，转眼间明白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洛冰河是魔族、沈清秋之前不知时得罪与他；等洛冰河暴露、沈清秋心软后没能将人交出而是推下悬崖，终究养虎为患、遭了反噬。
现在这个天魔执意报复于沈清秋，将人搞成这副模样，沈清秋不知从哪里察觉到天魔对修真界磨刀霍霍，灭杀无果下想要对苍穹掌门示警，终是没能成功，落得个心力憔悴不愿存活。
老峰主微微颔首，问向洛冰河：“你今日过来，出于何故？”
若是要将人领回去继续折辱，还不如放沈清秋现在死亡来得干脆。沈清秋是他最宠爱的弟子，被人折磨成这样已然足够，老峰主不可能放其他人再次伤害于他。
面前的少年表情一直很真挚，即便是老峰主已有些警惕姿态，却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端着一副乖巧听话的恭良温俭模样：
“弟子想要好好侍奉师尊，以全师尊对弟子的教诲之恩。”
心性深沉、善于伪装。
老峰主立刻给洛冰河下结论。同时心里已打算直接毁去一切——被这样的人盯上，清秋又无法以武力镇压，远不如当即死去。
视线余角看着重新开始崩溃的意识空间，洛冰河稍微眯眼看向被老峰主安排在后面休眠的沈清秋，手腕微微扭了扭：
“师祖，弟子说的是真心话。师尊对我有诸多误解，弟子唯有与他多相处些时日，才能明白彼此真心。”
还请你让开位置，让我将他带走。否则——他也不介意直接动手开战。
看着洛冰河悄然间变化的气质，老峰主微微侧身将沈清秋遮挡得更严实。
【误解】
【相处】
【真心】
这三个词老峰主一个都不想听，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为什么沈清秋明明不想死，却又最后选择求死。
这样的对手，心智手段无一不缺、修为势力尽皆高峰，沈清秋既然被他拉入牢笼，就断无逃脱可能，叠之向苍穹示警无用，也怪不得只能死亡。
“多说无益，你且离开吧。”
老峰主挥一挥宽袍大袖，此方空间以极快速度崩塌，最迟半炷香，便是大罗金仙、地府游神也回天乏力。
一言不当、满盘皆输。
某种心悸从血脉深处爬起，脚踏半空无处安放的虚无感和失重感令洛冰河头脑骤然间空白发昏，后背激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一想到沈清秋这次死亡便是再也见到，之前他探向沈清秋鼻息却什么也摸不到的害怕瞬间席卷全身，洛冰河心中突然生出无尽惶恐与抓不住的无措：
“我不要！沈清秋不能死，我不允许他死。”
洛冰河拼了命的拍打在无形屏障之上，老峰主亦是将全部力量化为结界，一方面抵挡着洛冰河前进的步伐，一方面加快空间坍塌。
洛冰河将全身魔气涌出，无孔不入的腐蚀着周遭空间，软的不行他就来硬的，看着老峰主的眼睛直接威胁：
“沈清秋活着，苍穹山可以留存。沈清秋若是死了，我就昭告天下，仙魔大战皆因沈清秋亏待与我，沈清秋越狱之后畏罪潜逃，苍穹山包庇犯人，罪不容诛！”
“他不要生前的声名，也不要死后的名声。你呢，也不要养育你们多年的宗门和修真界了？”
“沈清秋若是敢死，修真界与凡俗，莫说成年人族，便是三岁小孩，也将鸡犬不留！”
面前的天魔暴露出最凶恶的獠牙，老峰主以身挡在沈清秋面前，儒雅一辈子的人态度极其果决：“若天下当有一劫，也不能用清秋去补天！”
老峰主当然惦记苍穹山，若是他还活着，自然以剑挡在抗魔第一线；可现在他只是沈清秋临死之际幻想出的执念，又怎能违背沈清秋好不容易做下的决定，将灭世重任担当在一个本就无力存活之人肩头？
权力是靠力量打出来的，不是靠威逼妥协忍出来的！
二十年前他们抵挡在仙魔大战第一线，沈清秋与百战峰共同御剑三天赶赴战场，凭一人一剑闯出‘修雅剑’的名头，可不是凭得对魔族退步！
此方空间已被灰雾吞噬的只剩下三人脚下不足三丈距离，因沈清秋意识消散、老峰主的身影也虚幻得多，看着闯到自己面前、被他以剑插入后心也不肯退缩之人，老峰主眼中闪过惊诧：
“你对他的恨意竟如此之强，便是拼得性命也要将他带走？清秋到底哪里得罪与你，你非要他魂飞魄散再无来世不可？”
心口被利刃刺穿，洛冰河将人揽起的动作慢上半分，听到老峰主说‘沈清秋魂飞魄散’，洛冰河下意识极快反驳：“他不会死！我不会让他死！”
转息之间，沈清秋灵魂彻底沉寂，老峰主身形如水雾般消散，唯有半句不明言论徒留于空中，随着意识空间破碎而泯灭：“稚子心坚……”
无数碎片四处砸落，灰蒙与黑雾交错，令人看不清面前究竟有些什么。洛冰河抱着怀里沉静安睡的灵魂，狼狈躲闪着到处袭来的降落物，被地面浮起的尘土呛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沈清秋，沈清秋！”
“沈清秋你醒过来！”
“沈清秋！你再不睁眼我就将苍穹全员尽数灭杀！”
“沈清秋！”“你醒过来，你醒过来我不动他们，你睁开眼啊！”
洛冰河一边仓皇逃窜躲避攻击，一边将手指放到沈清秋鼻翼感受有没有呼吸。空气中弥漫着魔气与血液混合的腥臭味道，洛冰河完全不在乎咽喉间磨出的灼烧感，只一味寻找出路，尝试着将怀中人唤醒。
瘦，沈清秋本就体型单薄，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更是在地牢里被折磨成皮包骨头。
硬，全身上下早就被洛冰河搞成皮开肉绽遍体鳞伤，手掌碰上去满是疙疙瘩瘩的结痂与狰狞白骨，若不是有层衣服遮掩，怕是平常人看一眼就要做噩梦程度。
洛冰河这次怕是不仅唤不醒沈清秋，甚至还要将自己也栽进去了。
这次沈清秋是真的不想活，甚至意识造物都在抵挡洛冰河将人唤醒。
正如沈清秋所说，他活着就会目睹即将到来的灭门之灾、仙魔大战，看遍地疮痍、生灵涂炭。而他身为修为全废的金丹大能、曾经的修真界战斗前线，除了无能为力的叹气，就只能满目辛酸的等着洛冰河将一次又一次‘捷报’告知与他。
这样的存活，有什么意义？
只是为了听从敌人的嘲笑吗？
沈清秋与洛冰河单打独斗，杀不了对方。
沈清秋将洛冰河危害告知其他人，对方不信他。
被困于牢狱之内，除了挨打受伤，就是永无宁日的疼痛环绕，以及等着修真界必将败落、亲朋好友全数凋零的消息传来。
他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沈清秋干脆选择再尝试最后一次，杀不了洛冰河，就干脆自己死于对战。
“沈清秋，你醒过来！”
“沈清秋！”“沈！清秋！你醒过来我不杀他们！”
洛冰河抱着沈清秋到处奔跑不知道多久，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出口，干脆停下脚步，看着脚下满是裂纹、到处沟壑的地面，拽着沈清秋的肩膀来回晃：
“我不恨你了，我不折腾你了，你醒过来，你只要醒过来就行！”
“算我求你了，沈清秋！你醒醒！”
“沈清秋！别睡了！你答应我不走的！”
“你又骗我，你这个始乱终弃的大骗子！”
“混账！”“人渣！”“狗玩意！”
脚下的裂缝随着时间一直在扩张，终在某一刻，洛冰河踩着的坚硬地面碎裂成渣，在跌落深渊的那一瞬间，洛冰河反身将人搂在怀里，一同跌入黑漆漆的地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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