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对来来说，全是故旧，一遍遍的在脑海里循环强化的故旧。即便我已经回乡，依然停留在二十年前离家的状态。出门求学、工作，或许不过我必经的一场牢狱，把我封存在那个夏天。我带贺兰看的，跟贺兰讲的，全是故事，没有当下。即便已经是满眼繁华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我心里依然是那个低矮的青砖木梁撑起黑瓦的一排排小屋。
“要不我们去如皋转转，那边景点、文化氛围更加浓厚些。”晚上睡觉前，我跟贺兰说。
“我想去看看海……”贺兰沉默许久之后，轻轻的回答我。
“好……”
作别，上204国道，一直往南，再转向如东，直奔黄海边。今天我开车。
“你们县不是也靠着海吗？怎么要跑这么远？”
“我们这边靠海的叫老坝港，前几年就听人说，早已淤塞，只有初一十五大潮的时候，才能看到海，平时全是泥滩，可能往海里五十里都是泥滩……”
“你们这儿名字挺好玩的……老爸港，是谁的爸爸？”
“不是这个爸，是坝子的坝……”
“你也不自己去看看，就知道听人说，准么？”
“刚回来那年，我去过东台那边的弶港，黄海森林公园、条子泥，那时候过去看，也是全部都淤塞了……两边离的都不远，想来应该确实如人所说。所以，我想着我们先去如东，那边往海里更加深远，如果还是没有，我们只能去启东，去看吴淞口……”
“看个海，这么不容易？”
“黄海，黄河，你想象一下就知道，全是泥沙了……”
“黄河又不在你们这儿……”
“历史上，黄河夺淮入海，就是在江苏连云港入海的，要不然估计也没有黄海……小时候黄河故道苹果还是挺有名的，现在是很多年都没见过了……”
“我以为江苏都是一马平川、鱼米之乡呢，没想到还有黄河，那一发大水，太惨了……”
“一直是鱼米之乡的是江南，苏北、鲁西南、豫东、皖东北，这几个地方，历史上都赫赫有名的皇帝摇篮……还有笑话，说这个地方叫淮海创业区……”
“怎么就是创业呢？”
“这不是诸葛亮那篇《出师表》，先帝创业未半……”
“哈哈哈哈……你这么一说，创业还是个敏感词呢……”
“哈哈哈……正经的说，苏北是大汉之源，刘邦、项羽、萧何、韩信……最著名的那必定是我们的□□总理……”
“你们这儿就没出过这样的大人物？”
“我们这儿最多也就是大人物来过……文天祥逃难的时候经过……常遇春在这边打过仗……哈哈哈……”
“我们南充，那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朱德、张澜、司马相如……”
“好像骆宾王是葬在南通的，鹅鹅鹅那个……”
“看来这地方水土一般……哈哈哈哈……”
“我去过阆中……”
“你什么时候去的？”
“那年从成都往回走的时候……嘉陵江、阆中古城、中天楼、袁天罡、张飞牛肉、伤心凉粉……”
“看来你是真去过……但是你漏了阆中三绝！”
“什么三绝，就是酸汤牛肉羹，我看看里面只有牛肉粒和油炸的馒头粒，然后我就问老板，老板说，阆中三绝全的，张飞牛肉、油炸蒸馍、保宁醋……”
“哈哈哈哈……”
“我就是想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还有就是阆中的广告词，太勾人了……”
“是什么？”
“你不知道？”
“我哪儿知道啊？”
“广告词是，我在这儿等你……”
“我家在南岸的农村，隔着嘉陵江，我基本没怎么去过古城那边，老早就出来打工了……”
“我们这边也是没什么可以打工的地方，南通的梦想就是离开南通……”
“那你怎么还回来？”
“总有失败者要走回头路……”
“……”
“我有想过，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我……”
“你说来听听……”
“我在家养鸡，你有业务的时候就出去搞业务……”
“现在不就是这样……”
“我在镇上买个小房子，柴湾、花园桥都可以，我们结婚之后，你可以把户口迁到房子里面，孩子上学什么的也都好弄……”
“……”贺兰很久都没说话。
“我也就是这么想，跟你说说的……还要看你的意见……”我盯着前面的马路。
“这是什么河，这么宽？”贺兰突然问。
“这个就是栟茶河，全是人工挖的……”
“这得挖多少年？”
“从地图上看，整个苏北就像有一张网，叫苏北灌溉总渠网络，应该是建国后就开始挖了，到我小时候还记得我爸妈去挑河过……我们这边就是两条大河，栟茶河、通扬河……你想，以前都是黄泛区、盐碱地，哪儿什么鱼米之乡啊……”
“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同志们！”
“是的！”
“我读个广告牌，你这么激动干嘛……”贺兰娇嗔道。
“那天在早餐店，一个老先生叫我同志，我浑身一震，多么好的词啊，被毁了……”
“现在都是特指同性恋了！”
“是的……其实，同志二字，有典故的，同心则同德，同德则同志！”
“二子，你就是看了太多书……不能很好的融入这个社会……”
“我看书不多的……”
“你把太多的事情，都分成了黑和白、好和坏、对和错……就像我们俩分手那会儿，你怎么想我的？肯定是这恶婆娘疯了，全是错的，是不是？”
“有一部分吧……”
“一个巴掌拍不响，其实你我都有错，但其实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赚钱把日子过起来，我把自己逼疯了，也把你逼疯了……对吧……”
“我确实不会做生意……”
“你直接回家养鸡，我还是挺意外的……我以为你是不能吃苦的……”
“看什么时候吧……”
“还要看跟谁吧……”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哈哈哈……我知道的……”贺兰笑过之后就是一脸的严肃，“我不希望，我是你迫不得已的选择，你自信点，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我们都过于执着于自卑……”
“我不是个有文化的女人，我甚至都不能生儿育女……”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们都这个年纪了，只要为问题找方法就行了……而且这些事情我都跟你讲过了，有的是办法！”
“……”
“其实你能来，就是答案……”
“算了不说这个……快到海边了吧……”
“是的……你看这边已经没什么人家了，都是风力发电的那个大风车。”
“我们那边山里也有不少这样的，老人们迷信的说这是降龙钉……那也是他们理解这个世界的一个方式……我们未必就比他们高明的……就像我，其实很不如你的，你也知道……”
“那边就是灯塔了，这会儿外面比较晒，我找个地方停车……”
下车，一股咸湿带着浓重海腥味儿的风，迎面扑来。海堤上的路很窄，将将能容纳两辆车对开，往前不远，一个红白相间的灯塔，旁边有几个散落的小吃摊儿，没什么人。
这里的海，近处是黄色的，远处是蓝色的，还能看到几艘大船。
“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小吃？”
“不了，万一不卫生……”
“行……”
“你这海连个石头都没有，这海堤全是水泥的……真的是没意思……”
“这边拍照很漂亮的……”
“你拍吧，我不要……”
“一起来一张吧……”
“好……”
“这里不能叫做景点，确实可以看到黄海……我还是带你去看滩涂吧……”
“那边有海上迪斯科、弹涂鱼、水母，还有牛车……”
“行……远么？”
“一个小时就到了……”
“好……”
海上迪斯科，是我们对采文蛤的浪漫描述，不知道最早是谁发明的这个词，但一定是那个八十年代，那时候有爱情、有文化，不担心生活，即便琐事一样缠人。
晚上，老坝港边的一个小饭店，文蛤炖蛋，红烧带鱼，萝卜丝凉拌海蜇。
黄海一点都不好看，黄海也是独一无二，它的存在，让我明白，有些腿永远只能根植在黄土里，那些心才能踏实、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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