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日落时分,一位姓匡的医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最后一位病人。
他一边整理病例,一边问诊:“您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那人却不着急说话。
匡医生道:“您先坐着,我整理一下病例薄,看病的人实在太多了,夹子都夹不住了,乱了乱了……”
那人轻轻坐下,慢声细语道:“邹医生,好久不见。”
匡医生整理病例的手顿住,他抬头望去:“你是……”
那人道:“我是应溰。匡医生莫要慌张。”
匡医生道:“你刚才唤我邹医生?”
应溰道:“正是。不过那位邹医生已经是过去时了,不是吗?”
匡医生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应溰道:“匡医生莫要紧张,今日,应某来找您只为看病,不为其他。”
匡医生道:“你有何病,需要匡某来看?”
应溰道:“非我有病,乃我家人有病。”
匡医生道:“不知道应大人家中何人有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有何病症?”
应溰道:“我家中男女老少皆有可大可小之病。”
匡医生握紧了笔,说道:“应大人,莫不是要故意为难匡某。这病,匡某可治不了,请您另请高明。应大人,您若是没有其他事,恕匡某今日身困体乏,不能奉陪。”说罢,便收起病例薄,起身要走。
应溰扬起衣袖将人拦住,说道:“匡医生,且慢。”
匡医生甩开应溰的手:“应大人,你莫要逼我。”
应溰握住匡医生的笔,从中间拆开,将笔壳内藏的暗器抖落在病例薄上,说道:“说好了今日只看病,匡医生还请坐。”
匡医生被逼着倒退向后,又坐回了椅子上,警觉地看着应溰。
应溰道:“常听民间有一俗语,叫做浪子回头金不换。但今日应某所闻所见,也有一俗语,正好送给匡医生。”
匡医生道:“应大人,有何俗语要送给匡某?”
应溰将散落的笔重新组装好,蘸了蘸瓶底的墨水,边写边说道:“魔海无涯,回头是岸。”
匡医生道:“应大人想要匡某做什么?”
应溰将笔还给匡医生说道:“不做什么。”
匡医生道:“不做什么?”
应溰将病例薄翻到新的一页:“只做医者本分之事。”
似有一警钟在耳边长鸣,匡医生手中所握之笔跌入病例薄中。
应溰道:“若你答应,从此这世间便只有匡医生,不再有邹医生。”
匡医生道:“若是我不答应呢?”
应溰道:“你不会的。”
匡医生道:“你怎知我不会?”
应溰道:“你若会,刚才就能拿这只笔杀了我,但是你没有。”
匡医生松了一口气,说道:“好,我答应你。”
应溰道:“多谢匡医生。”
匡医生道:“你谢我做什么?”
应溰将病例薄合上,说道:“我替鹭鸶二州的百姓谢过匡医生。”
余晖洒向偏僻的窄巷,应溰留下长长的背影。
巷子的深处,一只蜂鸟落在了妖无格的肩膀上,他从蜂鸟嘴巴里抽出一张纸条,妖无格望着纸条上的字迹冷峻一笑。夕阳照在落款处,有一个阮字。
裴府里,阮伖手里握着应溰的眼镜盒,睡了长长的一觉。
他梦见了热闹的街道上,阿毛驾驶着小型的儿童机械姬冲他露出灿烂的笑脸:“阿伖哥哥,你给我买的糖好好吃!”
他梦到萍萍坐在一架机械姬里,手里拿着一把五颜六色的棉花糖,飞在柚子树上方唤他:“软糖,你快点来啊!还有100个台阶,就到了呀!”
他还梦到苏苏姐和念念哥,带着两个已经长大的龙凤胎——果果和俏俏,驾驶着一架四座的机械姬,冲他挥手:“小伖弟弟,好久不见啊!你快上来!”
阮伖笑着冲他们挥手:“你们等等我!”
然而机械姬越飞越远,越飞越快,他拼命地跑着唤着还是追赶不上……
阮伖感觉自己的后背长出了一对翅膀,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还是飞不起来。
他越来越累,越来越渴。越来越黑的天空里,有人拽起了他的翅膀,带着他一起飞。
“小伖,醒醒。”应溰轻轻拍着阮伖,“小伖,你快醒醒。”
阮伖挣扎着从梦里醒来:“应溰,是你吗?”
应溰道:“是我。”
阮伖揉了揉眼睛道:“应溰,你回来了。”
应溰道:“醒醒,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阮伖似醒未醒:“礼物?什么礼物啊?”
应溰道:“跟我来。”
阮伖跟在应溰身后,在屋檐下的长廊走着,彩色的花窗透出淡淡的迷眩的光。初夏的阳光正好,荷叶下的青蛙发出呱呱的叫声。
阮伖似梦似醒,他的右脚被忽而折下的台阶绊了一下,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攥住应溰的衣角。应溰侧过头看了一眼阮伖,握紧了他的手。
曲曲折折的回廊,断断续续的花香,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裴府后院的荷花塘。
晚风拂过,银色的机械姬泊在院墙围绕的荷花池塘里。裴治冶站在荷花塘中央,解开锁链,掀起帆布。姬影倒立,波光粼粼。
阮伖唤道:“爸爸!”
裴治冶笑道:“小伖,你们来了。”
阮伖望着站在荷花池中央的裴治冶,今昔昨日忽然恍惚了起来。记忆里的画面扑面而来。他记得那个下雨天,裴治冶举着一把大伞,给他送来了一包抹茶酥。某一年的下午,裴治冶将坠入荷塘的他拔了出来,紧紧地抱着他。这么多年,裴治冶对他从来都是细心呵护着。
阮伖突然跑了起来,奔向了裴治冶的怀里:“爸爸!”
裴治冶搂着阮伖,摸着他的头发道:“睡醒了吗?”
阮伖点点头。
裴治冶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去吧,应溰在里面等你了。”
阮伖抬头望去,只见应溰已经站在了甲板上,将姬门打开。
阮伖回头望了一眼裴治冶。
裴治冶笑了笑,示意他上去吧。
应溰伸出手,拉着阮伖迈了上来。
阮伖道:“这就是你送我的礼物吗?”
应溰点点头。
阮伖道:“那可不算。这架机械姬十多年前你就说是送给我的了。哪里有同样礼物送两次,两次还是同一个礼物的道理?不算不算。”
应溰道:“小伖,你还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吗?”
阮伖摇摇头道:“以前想,现在不想了。而且,我好像已经知道他们是谁了。”
应溰有些意外:“小伖,你已经知道了……“
阮伖道:“游姐姐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吧。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吧。”
应溰道:“对不起,小伖,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
阮伖道:“我知道。我还知道……驱魔人的教主皇远傲......应该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吧……我的钱包上绣着的图案是七彩糖果,游姐姐送我的玉佩上镂空的图案也是糖果。我还没有笨到真的不懂。我虽然无法接受和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离开我。他们从来没有和我解释过,也从来没有给过我问他们的机会。但是我已经不在意了。我已经有裴爸爸,还有你了。”
应溰道:“小伖,你……”
阮伖道:“每个人心里在乎的东西的排名是不一样的。我不怨恨他们,我希望他们也能过得正直,过得快乐。”
应溰道:“那你的心中最在乎的是什么呢?”
最在乎什么呢?阮伖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难住了。除了裴治冶带给他的父爱,他目前的生命里,他的亲身父亲因为追求权力而抛弃了他,他的亲生母亲因为追求自由而被迫放弃了他。他人生的第一束光照进了他的生命里,却一而再地突然失踪。虽然此刻他与他的光在一起,却始终还有一根弓弦浅浅地埋在他皮肤下面,贴着他的血管始终紧绷着。他不知道这个人,下一次会不会突然再次失踪。这乱世之中,随便消失一个人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即使是应溰这样的人。
阮伖思忖许久道:“可能是对自己诚实吧。应溰,那你心中最在乎的什么呢?”
应溰想到了自己的父母。那是他一生中最为美好的短暂时光。父亲的笑,母亲的笑。应溰记得他的母亲的名字,他曾经从机械司同僚那里买过一盆兰花,只因为那盆兰花的名字也叫做“多美”。
晚风吹拂着应溰的衣襟,眼前的少年已满十八周岁,褪去稚嫩,带着些青涩,出落得如一株出水芙蓉。他望着阮伖的眸光微动,说道:“生辰快乐,小伖。”
阮伖虔诚地说道:“应溰,我也希望你能快乐。”
姬门缓缓关闭,操控台前,应溰和阮伖各用一只手握着操作杆。
应溰的右手牵着阮伖的左手,相邻的两只手就这样紧紧握在一起。
鱼骨状的摇杆不断挥动,尾鳍摇曳,白气溰溰……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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