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当熹微的晨光洒出一缕,蔓延在床边,张春华便因一丝寒冷,和感觉身边空落落的而不安转醒。
她极不情愿地翻了翻身,又眨了眨眼,轻轻呢喃一句:“仲达……”
可许久之后,便是连平稳的呼吸声都未响起来回应她。
张春华隐约觉得不对,猛地睁开杏眸。
只见横隔的被衾之后,半张床榻一片平整,没有任何突起、褶皱的痕迹。
张春华伸手摸过去,只余无尽冰寒。
“仲达?”张春华复又轻唤一声,自床头坐了起来,侧首向外边望去。
又见司马毅寻常每日要坐的轮椅,仍旧摆在朦胧的屏风之后。
“没离开屋子的话,是去起夜了吗?”张春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随手抓了附近衣桁上的外衫,包裹着自己,往内室其他地方寻去。
眼瞧着哪哪都没有司马毅的踪迹。
张春华仍有些困顿地打了个呵欠。她以掌心捂嘴,闭眼又睁开、垂眸之间,望见自己的妆奁上不知何时摆了一封书函。
张春华顿时清醒不少,走到妆奁前,拾起那书函来看。
书函的外封上,非是写着猜想之中的“春华亲启”,而只简单直接地写了三个字“和”什么什么。
由于那两个字体,张春华实在没有见过,一时也不好妄加揣测。
只能打开书函来细看:
春华亲启:
见字如晤。
今建安十年冬初,我司马懿自愿与张春华绝婚,自此一别两宽,勿复相见。
司马懿字。
其实,信的内容很多字迹也是张春华联系前后,猜测出来的。毕竟“亲启”的“亲”字被司马毅写得太过简单,“十”又只是一个简单的横竖交叉。
便是他写自己的名字“司马懿”,“马”也做了简化,还有“懿”字,他像是先写错了,不知写了个什么,用墨笔涂抹得漆黑一片,而后勉勉强强,再结构奇怪地拼出了一个完成的“懿”字。
就连最后的落款,他也是同样先写错了“懿”字。
所以,这封书信的外面写得是“和离书”三字吗?
司马懿笔下的“离”和“书”字竟是这样奇怪的形状。
但张春华已顾不得怀疑司马毅的奇怪,一边不由自主地回想自昨夜往前,司马毅近来一些特别的言行。比如说,问她如果他不在了,她要怎么办?她摆脱他的唯一方式是他一定要写休书或者和离书吗?
他还给自己裁制了许多布衣。
另一边,张春华对着门外大喊:“韵竹、横槊——”
张春华不敢掉以轻心,放下书函便是立马穿衣、挽发,简单地整理形容之后,韵竹已是睡眼惺忪地端着热水进来供张春华梳洗。
韵竹无奈地说着:“夫人与公子今日起得这样早吗?”
张春华一反常态,匆忙地接过韵竹手中的铜盆,放在妆奁上,拿着布巾便是迅速地擦洗起来。
她甚至还不忘寻找空隙询问:“横槊呢?”
韵竹迷蒙地指了指外面,回答:“在门首等着吩咐呢。”
张春华也没管韵竹,洗完脸,越过韵竹,就是往外室门边走去,猛地打开门扉,对着面前被自己突然到来吓了一跳的横槊吩咐道:
“去找马夫问一问,你家公子昨夜有没有要车马?若是要了,大概何时?”
横槊不明所以地眨巴着双眼。
张春华催促他,“快去啊。”
横槊虽然依言小跑走了,但是一边跑,一边喃喃说着:“少夫人为什么要问昨夜公子有没有要车马?这大半夜要车马做什么,公子昨夜不是很早就睡下了吗?难道、难道,他不仅没睡,还要车马跑了吗?天啊……”
“王马夫——”横槊还远在张春华与司马毅居住的院落,便是扯高了嗓子哀嚎一声。
这一声哀嚎把韵竹也彻底叫醒了。
韵竹揉了揉眼睛,环顾内室,只见除了自家夫人睡过的痕迹,不仅没见到司马毅的人,连他平日里要用的被褥都十分整齐,以及……那封被张春华随手摆在妆奁上,摊开的书信。
“和、和离书吗?”韵竹颤声大叫,探首向外室的张春华望去,“公子他这是要抛弃夫人吗?可是就算抛弃,不是该赶夫人离开司马府,怎么他自己跑了?”
“或许是他自己要跑,不想拖累我,才写了这封和离书。”张春华不徐不疾地回答。
“啊?”韵竹更是错愕起来。
张春华则是静立在外室冥思苦想。如果司马毅真的要逃的话,会逃去哪里?从前依稀听他说过,他想去荆襄来着?
荆襄在南。那么,他倘若想以最快速度离开许都,就该选择从南城门走。即便他或许已经走了很久,但是夜里城门不开,瞧现下的日头,估计还有一会才到开城门的时间。
去追的话,还来得及。
不久,横槊便踉踉跄跄地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但又颇为急躁地说着:“少夫人,公、公子他确实在约莫一个时辰前要了骏马出府,但具体去了哪,王马夫与门僮皆不知。”
“夫人,要去追公子吗?小的已经找王马夫要了三匹快马,就等在府门之外。”
张春华惊叹于横槊的体贴和考虑周全。
她未有任何迟疑,便径直往屋外走去,边走边道:“南城门。若是我们此时赶去,即便途中城门已开,但只要我们的速度能快过你家公子,定能在城郊将他拦下来。”
“好。”横槊紧跟着张春华。
韵竹匆匆也追出来,呼喊道:“夫人、横槊,等等我。”
待三人离开司马府,外面的天光已是乍破。寻常在司马府周围挑筐的小贩虽还没到,但周围已可见其他形形色色为了生计来往的民众。
三人驾马疾驰往南城门而去。
越靠近城门处,人烟越是如织。遥遥地便可望见,城门已是大开,有不少人拥簇在南城门前,等待守城的将兵给他们放行。
即是乱世,天灾**、民不聊生,却非战时,许都还算安宁祥和,因而为了照顾难民,往往出入城池不是很看重文牒。
再加之司马毅的父亲司马防作为京兆尹,本就有发布通关文书之能,张春华并不怀疑司马毅能否走出许都城。
因而,她想都没想便与横槊和韵竹道:“我们出城门,直接往城郊密林前的矮坡等他。”
“可夫人,我们没有文书。”韵竹有几分忧虑地说道。
横槊欣然,“少夫人别担心,小的有办法。小的在司马府还算常在外面露面,只要说出家主的姓名、官声,再给些钱财,出城不是问题。”
张春华对横槊露出欣赏、赞叹的目光。
就连韵竹都不吝夸赞道:“横槊,没想到你还这么有用处呢。”
横槊得意洋洋。
他可从来不是普通的书童,而是在书童的外表之下,是司马懿十多年养在身边的心腹。很多司马懿不能直接出面去办的事情,都是他来为之。
三人疏通了城门守卫,越南城门而出。
至南郊密林的矮坡上,天际已经缓缓升起一轮明黄的圆日。圆日破开浓厚的云层,将天地、山川、草木,全都照亮。
韵竹气喘吁吁,感叹总算得以闲隙歇脚。
横槊却仍旧焦急、紧张万分。他站在矮坡的尽头之处,目不转睛地往下望去,生怕一眨眼便会错过自家公子的踪迹。
张春华就静静地站在两人之间。
其中,她想了许多。若是自己猜错了的话,怕是会错过寻找司马毅的最佳时机,恐怕此后再没机会与司马毅相见。
若是如此,自己就接了他的和离书,与他一刀两断便是。
可是不知为什么,如今静下心来再想起那封和离书,张春华总觉得自己的心里难掩几分失落。
他走了,倒是把自己撇开得干净,可是自己一时之间,还不能完全忘记记忆中那个翩翩少年。纵然不为少年,这一载有余来的朝夕相处,张春华也难免会有不舍。
既非夫妻,亦是有相濡以沫之情的至交。
不知过了多久,张春华也猛然想不起自己思绪徜徉到了什么地方。前方的横槊突然挥手,着急道:“少夫人,是、是公子!”
张春华和韵竹便顺着他的话音往前,向矮坡下望去。
实在是憋忍不住,韵竹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张春华也总算破颜展唇。
他们着急寻找的那位司马氏二公子,生怕赶来得晚了,与他错失。结果人家倒好,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东倒西歪的。一时马头偏了,他也不能及时拉正,只能仓皇地喊着:“喂、喂,马大哥,你这是要去哪,往前、往前啊!你再乱走我们就得撞在山坡上了。”
“你家公子不太会骑马?”张春华忍俊不禁地瞥了一眼身侧的横槊。
横槊面色难看,像是被人丢尽了自己的脸面,艰难回答:“从前明明马术精湛的,莫非是失忆,连基本的君子六艺都忘光了?”
韵竹的笑声更甚。
她没忍住,还站在山坡上遥遥地招手,呼喊:“公子,你要去哪里啊,为什么不带上我们和夫人?”
山坡下的司马毅闻声,惊恐地抬眸。
只一瞬,他又低下头去,摸着座下棕马的脑袋,碎碎念:“马大哥,要不你现在争气一下,快点跑?不然我等会被抓回去,可就要倒霉了。”
然而,胯/下的大马纹丝不动。
司马毅因为害怕,也根本不敢强行策马。
张春华莞尔一笑,再次翻身上马,与韵竹和横槊柔声道:“走,我们去接你们公子归家。”
司马毅还恰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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