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山晴从椅子上“噌”地一下坐了起来,乌刀被她吓到,喵了声,跳了下去,又跳到嘉画身上蹭蹭。
嘉画睁眼瞥去:“你这个反应显得我的想法不太正常。”
符山晴扯了下嘴角。
“你这话若叫人听去,必定说你疯了。”
嘉画平静道:“我就是疯了,自从失去秦淮书,就没清醒过。”
“可是……”符山晴将毯子抱到身前,“你居然会信这些?”
“从前不信,现在我想试试,说不定呢。”嘉画将乌刀费力举起来,“这是秦淮书捡的猫,我们一起养的,最近我总觉得它更粘人了,你说……”
她顿了顿:“有没有一种可能,秦淮书的魂魄回来了,然后附在它身上?”
嘉画说完转过头瞧符山晴,触到她盯着乌刀紧张打量的目光,不禁失笑,将乌刀放下来:“我看你比我更信这些。”
原是玩笑话。
符山晴重新躺下来:“……其实,试试也好。”
她欲言又止,到底未开口。
嘉画虽身份贵重,却从不摆架作派,离宫建府后常设宴下帖邀京中千金进府玩乐小住,她性子好,待人大方,好友众多。
秦淮书离世后,她性情大变,做了许多出格之事,在外人眼中离经叛道,荒诞不羁,渐渐的倒也没什么人来往了,偌大的郡主府热闹不再,常显冷清。
作为嘉画的好友,符山晴更愿见到从前的嘉画,潇洒活泼,不再为情所困。只是说来简单,深陷其中者,方知难如登天。
她与秦淮书不算十分熟悉,但秦淮书出生将门,惊才风逸,十几岁便战功赫赫,实乃不世出的天才,全夜京少年几无与相较者。
这样耀眼的人方能与嘉画相配。他二人又是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感情更非常人可比。
她自觉若换了是她,表现甚至未必能及得上嘉画如今。
死死生生,看到伤心处,薄命痴情同是苦。
只是到底人死不能复生,她作为好友,总希望看见嘉画心有安处,有不再执着于一片残影的那日。
符山晴笑道:“说来正好,我今日来是想邀你去二君山赏秋的,那山漫山红叶,遍野云霞,景色实在不错。山上有一座玄妙观,我家在那里每年都添香火钱,今年这时日我娘身子不爽,便让我代她去,我想着同你一道,权当散心了。”
“玄妙观?”
嘉画不大信鬼神一说,从前只去过大相国寺与业灵寺,大相国寺是皇家祭祀场所,她身为皇室宗亲,自然要去。
至于业灵寺——
同样不信鬼神的秦将军在寺内为自己的儿子供奉了一尊灵位,燃着长明灯。只因和尚说,横死之人不入轮回,须在阳间享完香火才能往生。
秦将军根本不信,但她仍照做了。
秦淮书的灵位供在如露殿,嘉画无数次踏足业灵寺,却一次未进过如露殿。
她不想看见秦淮书的墓碑和牌位。
她就是要逃避。
“好。”她揉了揉太阳穴,“散散心也好。”
天下唯业灵寺如露殿与西粼山墓园她去不得,那仿佛是她的葬身之所,令她恐惧。
花茶煮开了,袅袅腾着水汽,香味随风逸散。
符山晴为她倒了杯茶,煞有介事道:“嘉画,天底下的和尚只会念经,捉鬼招魂还得找道士,说不定你真把秦淮书魂给招回来了,从此人鬼梦里相见,再作阳世夫妻……就像戏文中的杜丽娘与柳梦梅!”
这样颠倒经般的话不禁令嘉画怔然,心下却十分感动。
她起身端了茶,朝好友笑:“你这话若叫人听去,才是必定说你疯了……敬你。”
*
嘉画此行是为散心,便尽量低调,坐的是符家的马车。
符仆射起先听闻郡主与自家小女同行,不免吓了一跳,连忙说不行,生怕郡主一点闪失,他万万承担不起。
符山晴肃色:“爹爹,女儿是以符家名义邀郡主同行,若失信于郡主,无异于失信于皇上,郡主震怒之下,那便是欺君,您现在就承担不起了。”
符大人色变,话都不利索:“你你你……你们是私交……你以符家名义做什么!……太逾矩了!”他拂袖气道:“此事我必要跟你母亲告状,绝不再包庇你了!”
“你真这么说的?”嘉画懒懒倚在宽敞的马车里,笑问。
“当然,我父亲这人古板犟直,不这样说不行。”
嘉画十分赞同这话:“皇上上次给我看了些斥责我行为不端的奏疏,其中就有你父亲。”
符山晴抿了抿嘴,有些无奈。
嘉画倒不在意,笑道:“好多呢,又不止你父亲,我不生气,皇上自然不会降罪。”
她这样恣意率性,无人敢置喙,背后的话自然是少不了,奏疏批文都算是放在台面上的了。
二君山远在京外,这一趟少不得要在山上小住几日,一行马车到了山脚下歇整。秋深露重,山路难行,着实费了一番气力才终于登上山顶。
残阳如火,与红叶交融,仿佛整座山都烧了起来。
嘉画闭了闭眼,迎着吹来的山风,青丝翻飞,裙摆猎猎,忽生出一种欲乘风而去,熔进落日之感。
和星给她披了大氅,只站在她身后望着,目光忧虑,却并未出言劝阻。
很快符山晴径直过来,拉着嘉画的手:“别吹着凉了,今日你累了,也有些晚了,我们先去休整,明日一早会有道童领路,引我们在山间赏玩。”
玄妙观平日里游人不多,客房只有三间,给偶尔来添香的夫人老爷们住一下,但这次来的是嘉画,这样贵重的客人他们是第一次接待。
纵然符山晴特意交代了一切如常,但观里众人仍郑重其事,着急忙慌地腾出了最大的一间院子,那是平日里是供观主与道士们抄经的地方。紧接着观主又领着执事们过来拜见,其他的小道士则在外面齐齐等着,个个诚惶诚恐,氛围紧绷。
符山晴叹气:“嘉画,看来你的身份是瞒不住的,我都说了你是我姐姐……”
嘉画轻笑:“我们上山时,你府上的护卫就把山封了,这样大的阵仗,还有什么瞒得住?”
符山晴张了张嘴,才想起这回事,不由愧疚。
“本邀你散心的,他们这样,倒不像正常道观了。”
“无妨,至少山中清静,景色也是真的。”
不像业灵寺游人如织。
但她起初去业灵寺时,也闹过这样大的阵仗,引得参她的奏疏又多了几本,说她嚣张跋扈,行事张狂,闹得普通香客不得安生。
她认真反思了,也的确不喜欢如此,于是同皇上商量,给住持下了密旨,她从今往后当微服到访,不许高调张扬,暴露她的身份,否则降罪,这才不至于引起骚动。
玄妙观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浓眉面阔,一身紫袍,长须尺余,的确有些世外高人的气度。
他手执拂尘,含笑见礼:“郡主贵足踏贱地,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尊驾海涵。”
嘉画坐于主位,略感疲倦,便微微摆手,示意他退下。
观主便也不敢继续叨扰,转身退出门外,细细与执事们交代事宜,十分谨慎,诸如用何香炉,泡何种茶叶,都要一一与和星等人问过再行其事。
等到大小事都差不多了,才领着弟子们退下。不过回大殿前,他似乎又想起什么,特意绕到后殿,提一盏灯穿过小路,来到崖下一所僻静简陋小院。
“师伯,师伯可在?”他上前敲了敲门。
门打开,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道士。
“何事?”
观主走了进来,屋内只点了一盏昏昏油灯,被风一带,几乎灭去。
所幸一双手及时笼住,豆大的火苗才渐渐稳住。
“师伯,今日山上来了贵客……”观主的目光轻轻落在那双手上,那是一双骨节分明,苍白纤长的男子的手。
“山路难行,哪次来的不是贵客?”老道士缓缓摇头,“寻常百姓没有来这里的。”
观主的目光收回来,余光却映着被沉沉烛光勾勒出的一道挺拔如松竹的侧影,看不真切,如烟似雾。
“这次不一样……”观主耐心道,“师伯,这次啊,来的是位郡主,不过身份更尊贵些……”他声音逐渐低下去,简单解释了两句,才道:“师侄思忖着,除修士外,师伯此处毕竟还有外男,总不要冲撞了好……免得降罪……”
“我在此清修,不到前面,纵然皇帝来了,也打搅不到,你放心去就是。”老道士推他出屋,将门拢上。
门阖上前,观主不禁投去一眼,门缝中隐约窥见那双如玉的手缓缓从灯下收了回去,归于夜色。
门彻底关上,观主视线受阻,不得不重新就提着灯笼的光望向老道士,忍不住问:“师侄听说……近日宋序似乎恢复清明了,果真有此奇事?”
“他虽在观中长大,却并非我门中弟子,莫要多问,免得妄自插手他人因果。”老道士言罢沉默良久,才叹道,“他该下山去了,我也留不住他了。”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从里面打开。
观主心里一惊,抬眼望去,与门后的青年目光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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