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双眸相望各自沉默,忽然耳畔传来悄悄的沙沙声,霍演抬眸望去,只见浓雾散开,天地一白,她摊开手掌,雪花飘落,已是漫天风雪,朔风穿巷。
霍演愕然的睁大双眼,感觉到有滴鲜血自她眉间滚落,垂眸时雪地上渗出出大片大片的血,在她的靴下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满地无声。
“这……”霍演颤抖的摊开手,摇了摇头,“不会……不会……”
她仿佛又魇住了,根本不敢低头去看,反而是仓皇的要蜷起手掌。
“霍演!”明一惊讶的看着她,在她痛苦的神色间皱眉,伸手抓住了霍演的手,温和又不容拒绝的翻过她的手,明一看着霍演,轻声道:“没有血,不是你。”
“什……什么?”霍演仿佛大梦初醒般,嘴唇蠕动。
明一弯腰看着霍演,手指很坚定的一点一点推开霍演的手指,低声哄道。“你看,很干净。”
霍演慢慢的喘息着,她轻轻推开明一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仰头时明一看见她眼角的泪光一闪而过,心中一窒。
明一看着霍演近乎残忍睁着眼,面上流露出隐忍与痛苦,最终又恢复成了孤城城主的平静,霍演低头张开了手指,随后仿佛自嘲一般笑了,长舒口气。
“多谢……”霍演含笑转头,话音未落,瞳仁猛缩,怨境幻化的越发清晰,在一些错乱的尸体间,一个冻得青紫的婴儿被一个妇人环抱着,霍演快步向他跑去。
“霍演!”明一突然喊道。“等等!”
短短一瞬,霍演看见有一个浑身脏乱的乞丐向自己冲来,这个乞丐的面容好似……十分熟悉!
怔愣间,二人身形交错,乞丐竟然从霍演身上猛地穿过,或者说,霍演回头,只见那乞丐散开的身形又在慢慢凝聚。
乞丐将婴儿从妇人怀中抱了出来,探了探婴儿的鼻息,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将婴儿小心翼翼的拢到了怀里,然后又探了探妇人的鼻息,痛苦的皱紧了眉,低声呢喃了一句。
霍演没有听清乞丐在说什么,她面色白了一分缓缓捂住了胸口,黑色的瞳仁在眼眶间无声的放大了,在乞丐穿过她身体的一瞬间,她清晰的感觉到了自己的怨气好像被拉扯走了一点。
“霍演,你怎么了!”明一也看出了不对,抱住了霍演的腰,低声道,“刚刚是怎么回事,他……穿过去了?他是看不见我们吗?”
霍演双掌结印,掀开了衣袖,单手画符,只见手臂上繁琐妖冶的牡丹花纹被层层黑色符印包裹,缠成了道道荆棘,仿佛被荆棘封锁住了一般。
“他刚刚吸走了我的怨气,这个怨境比之前的怕都要危险。”霍演咬牙道,“我现在把我的怨气全部封了起来,也不怕瞒着你,我原本的肉身早就毁了,眼下这具是怨气塑造,我与怨气相互依存相生相克,虽然此消彼长但绝不能缺一。”
“准佛祖,”霍演冷笑数声,咬牙切齿道,“她想要形神俱灭!好啊,我倒要看看谁笑到最后。”
“我们要不要先出去?”明一突然问道,“这里……太危险了。”她顿了一下,继续道。
“不,”霍演面色如侵严霜,她摇了摇头,“这个乞丐不是宿主,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吸走我的怨气。”
明一道:“不是宿主我也有办法……”
“我必须杀了她。”霍演嗤笑一声,拇指抹去唇角的一点血,她扭头看向了明一掌心的伤口,温和的勾了勾唇角,“她,必须死在这里。”
“你懂吗?明、一。”
明一闭上了嘴,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既然故事已经开始了,那就让我看看,”霍演看着乞丐抱着孩子慢慢站起来的身影,道:“这次又是个怎样的与我有关的故事。”
那乞丐抱着小孩走了许久,站到了一座写着“慈善堂”的宅子前,他低头看了小孩许久,脏污的面上流露出一点笑意随后又被痛苦取代,最终只能脱下身上的棉衣小心的把小孩裹好放在了门口,然后敲响了门。
“他不要这个孩子吗?”
霍演目光在乞丐身上停留了很久,脑海中模糊的记忆不断闪过,最终摇了摇头:“她只是乞丐根本养不活他,而且一个女子沦为乞丐本就活的更难。”
明一张了张唇,似乎惊诧这个乞丐是女子或许又是讶于别的而不曾说出。
“慈善堂……”霍演道,“看名字就知道是个救济孤寡贫弱的地方。”
“吱呀——”门被推开了,一个佝偻的阿婆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见了地上的孩子,赶紧把孩子抱了起来,嘴里还骂了两句。
“丧良心的,冰天雪地的也把孩子丢这里,呸!”阿婆砰得摔上门,骂骂咧咧的声音仍然响在门外,“管生不管养的狗东西!不要孩子就别把他带到世上遭罪!现在世道又不好……霍老先生多么好的一家啊都……”
阿婆可能以为这小孩是被人遗弃在门口的,霍演注意到那乞丐一直在墙角看到小孩被捡了进去才松了一口气,裹紧了单薄的衣裳走了。
明一撑着伞遮在霍演头上,避免飘落的怨气沾身,低声道:“霍演!她说霍……”
“这里是楚穆城,”霍演揉了揉眉心,道,“想不起来,霍老先生可能……和我有关系吧。”
“那霍演这个名字?”明一诧异的看了眼霍演,道,“竟然是真名啊?”
霍演翻了个白眼:“不然你以为呢?我没有隐姓埋名的癖好。”
“那为什么关于你的过往,尽是传言啊?”
二人见眼前景象始终不变,便知道怨境或许只与那个小孩有关,因此十分娴熟的翻过了墙,走了进去。
霍演推开窗,一边看向里面一边随口答了句:“很简单,因为知道那些事的人都死了啊。后来等我成名的时候,过往全被我封印,没有任何引子可起追溯术,因此诸天神佛正道鬼道对于我的过往自然无能为力。”
屋内点着火炉,炕上躺着好几个孩子,有些大的看起来也有十二三岁,小的也不过三四岁的模样,都因为营养不良显得较为消瘦,但从露出的衣袖来看,穿着倒是十分整洁。
阿婆抱着怀里的小孩端着一碗米粥喂着,这个孩子模样格外白净,在乞丐的破袄子下可以看出包裹他的衣服料子不差,阿婆好像也看出了这点,满脸褶子的脸上流露出疑惑。
“这是怎么回事?”阿婆嘀咕了一句,这小孩格外的乖,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看着阿婆,忽然咧嘴笑了,粉雕玉琢的面上团着单纯的笑容。
霍演清晰的看见阿婆眼中一亮,看着严厉的面上也露出心疼的笑容,忙喊着:“哎哟哎哟,心肝呐!这么漂亮的孩子,谁舍得不要啊。”
“我们不会要一直看着他长大吧。”明一道,见霍演魂不守舍的看着那孩子,又问道,“你怎么了,这小孩不会是你当年生……”
霍演头也不回一巴掌捂在明一嘴上,发出清脆的掌声,道:“少说屁话。我只是觉得他长得眼熟。”
明一亦看向那小孩,笑道:“你能想起什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怕是什么故人都想不起来,就算是准佛祖在你面前,你都不知道是她吧。”
霍演转过头,深深的看了明一一眼,道:“玩归玩,闹归闹,别拿准佛祖开玩笑。如果是她,化成灰我都能认得她那一身反骨。”
明一满头黑线,半晌,颇为无语道:“一身反骨这四个字应该是在你身上吧?”
“呸,”霍演冷笑,“反我也是反骨。”
从刚刚开始明一就一直在阴阳怪气,她抿唇别扭的扭过头,霍演或许已经注意到了,却没有多解释一句。明一眉间微皱,她又一次想起了当她说要离开时霍演的神色、语气,甚至是霍演唇角很轻微的向下压了一下。
霍演在那时一定有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
霍演自然不会承认,她心中有一些很微妙很骇人听闻的猜测,甚至是她也不愿意多想的推测。
而明一近乎有些赌气的介怀霍演说起准佛祖时的语气,让她有些开心又很恼怒。
二人不咸不淡的说着话,却都同时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仿佛在进来这个怨境前那层被捅破的窗户纸又被人重重的糊上了。这一次,隔绝了双方的目光,两两相望仿佛隔山隔海,虽近却远。
“场景在变。”霍演从明一手上拿过了伞,这把伞便又化成一缕青丝回到了鬓间。
惟见月寒日暖,转眼春雨润肩,尚不待拿伞便又是一叶飘黄满眼萧条,随后风声呼呼瓦檐覆雪。
霍演转头看向屋内,小儿稚幼玩闹膝下,老人弯腰轻哄歌谣沙哑。院中嬉闹,小儿举着泛黄的树叶给正在补衣服的老人看,有长成人的孩子推门进来送东西,又有夫妇带走了一个又一个孩子。
怨境里始终只有这一座小院,小孩无数次欢快的跑远,却总是跑回来,趴在老人的膝上欢笑。
轻烟淡淡,月色溶溶,满园春色又来。怨境里不断飞逝的时间慢慢的停了下来,四周开始幻化出原来越多的院落,喧闹声渐渐大了起来,不断传来人的吆喝声。
“叩叩——”门被很礼貌的敲响了。
霍演说不清自己心里涌出的情绪是什么滋味,她进过太多的怨境了,却看着这个小孩,心头不断涌出难以言述的愧疚。
正是此时那小孩推开屋门走了出来,他长高了许多,约莫五六岁的样子,曾经粉雕玉琢的脸越发精致漂亮,眉眼如隔云雾似梦似幻,苍白与瘦弱不过是点缀了他的姿容。
“他怎么生成了这样?”就连明一都皱起了眉,低声道,“无所依从的貌美或许会让一个人的命运变得幸运或者更加不幸。”
这个小孩走过去打开了门,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站在门口,看见他时眼前一亮,然后面上露笑道:“你是玉山吧,我是林先生,我来看看你婆婆。”
原来是叫玉山。霍演心道,这个名字配得上他。
玉山点了点头,神色恹恹,眼圈泛红,小声道:“婆婆身体不好,不能出来见你,大夫说她……”玉山说不下去了,扭过头袖子狠狠的擦了一下眼睛,哽咽道,“婆婆不会死的!”
林先生似乎也很伤心,他伸手好像要揉揉玉山的头,玉山却已经转身在前面带路了,想要安慰玉山几句,却又觉得话语无力,最终只能叹了口气。
霍演和明一对视一眼,也抬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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