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绒送了两日东西,送的东西实际上叫挑衅,终于把这位矜贵的太子殿下逼出了镜园,来瞧瞧,给她安排的这是什么云里仙宫,雾里迷境。
连路都瞧不清的仙宫能住人吗?
但司绒在骓雅亭外看到太子殿下时,就明白,他不是过来改变主意的,也不是来回应她的挑衅的。
司绒有敏锐的感觉,她能够感受到太子是个习惯性占据上风的人,她对于太子来说,是个突兀地闯入视线里的人,打乱了他原有的节奏。
太子不会喜欢她,因为她象征意外。
意外就是不可控。
可——太子喜欢征服意外,这就是她的机会。
他烧了都亭驿,让司绒进了云顶山庄,这对司绒来说,也是机会。
她揉了揉眉心,让自己更清醒,今夜是一场硬仗。
今夜雾重,长长的水上木道若隐若现,司绒站在亭子外定了定。
亭子顶上悬着莲花灯,暖黄色的雾海里,太子殿下背身站立,他穿着一身黑色缎袍,同色系暗绣祥云纹的腰带,把劲瘦的腰线勾出来,宽肩长腿,司绒觉得自己烧昏了头,看他的身形竟然比平常更具压迫感。
司绒走进来,云雾在周身轻轻荡开。
她披了件纱衣,里头是一件赤金色吊脖小衣,乌黑柔亮的发松松挽着,松石绿小簪定住,纱衣不挡风,也不避寒,在雾里穿行时,缥缥缈缈,真似从云顶下来闲游的天仙。
封暄只看了她一眼,就朝亭子外的九山吩咐:“去请邱太医过来。”
司绒摆手:“不必。”
九山仍然看太子,无声请示,太子挥了挥手,司绒也让稚山退到木道之外。
亭子里只剩两人。
司绒头重脚轻,扶着白玉桌坐下来,桌上一口小小扁扁的斗彩阔口圆瓷缸,小鱼还是半死不活,小王八倒是游得欢快。
封暄把瓷缸往前移了一点儿,说:“王八敢送,太医不敢看。”
“啊,是呢,”病容和雾气柔化了她锐利的眉眼,显得乖巧,“殿下连都亭驿都敢烧,一个不高兴,药轻点儿重点儿,受苦的还是我。”
她的喉咙干又痒,说不了几句就捂着帕子咳起来。
咳嗽时肩头一颤一颤,纱衣往下滑,左侧肩头游上薄雾,肤色比雾色还要白润,发丝跟着晃。
可怜死了。
封暄冷漠地看着,手垂到腿上,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假可怜,真狡猾。
司绒咳得脸涨红,巴巴地看着茶壶和瓷杯。
茶具都在封暄跟前,他慢悠悠地斟了一杯茶,指头抵着,移到中间:“那孤的茶,你敢喝吗?”
喝,怎么不喝。
堂堂太子,还能干出亲自下毒这种事?
司绒两口喝完,喉咙口的干涩痒意才缓和稍许,又把杯子移过去,温和有礼地笑起来:“劳烦殿下再斟一杯。”
封暄没有动手,他缓缓地倾身,盯着司绒:“倒是真敢提。”
压迫感再度袭来。
司绒放在腿上的手攥出了薄汗,她再把杯子移过去一寸,把声音放软:“殿下斟的茶,司绒敢喝,殿下设的局,司绒也敢入,否则如今也不会在这云顶山庄中,与殿下毗邻而居。”
指头感受到一点压力,是封暄也伸了一只指头,抵上杯壁,不容拒绝地往她移过来,接着把茶壶也一道移了过来,不可能再给她斟一杯茶的意思。
司绒的神色很平静,自己给自己斟茶,左手掌心的细汗消散于无形。
和太子殿下说话实在太耗神了,她的精神在快速流逝,就像壶里越来越少的水。
热腾腾的茶烟往上蹿,封暄才切入正题:“孤没想到,公主送出的礼,还能往回要。”
司绒放了茶杯,说话时,鼻息间的热气越来越重:“我送的礼是二皇子,不是舞姬,殿下得了想要的东西,何苦再追着一个可怜的孤女不放,还是说……殿下也喜欢在屋里养一个舞姬吗?”
封暄打量了一眼她薄纱下的手臂:“孤喜欢折了鹰翼,把它养在笼子里。”
她也往他手上撂一眼:“殿下的喜好真是异于常人啊。”
封暄没心思和她在此打太极,她能和他绕一晚上弯子,他盯着司绒的眼睛说:“封历蠢,认不出人,不知道枕旁的是乌禄王室余孽,你当孤也查不出来吗?”
“王室余孽?”
她像有点惊讶,表情拿捏得好,那点讶色随着眼里的乌润光芒漾出来,湿湿浮浮的,叫人看不真切。
封暄冷声道:“你的诚意若是只有这么点,孤便要重新衡量日前你所说的合作。”
他手里把玩着空杯,让司绒觉得自己就是那易碎的瓷器。
她唇边的笑意随之淡下来,认了送人出城这一茬:“殿下如今生气,不过是气我把人带出了城。”
彼时事急从权,她偷天换日送人出城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个儿是摘不出去的,但——司绒话锋一转,她看着封暄。
“但无论她是不是乌禄王族,对殿下都没有影响不是么。”
“孤再说一遍,不要擅作主张。”
他把杯子搁下,轻磕的声响却带有显而易见的威胁,炸着司绒本就高悬的精神力,他忌讳的不是她放了什么人,是她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司绒忽然点点头:“司绒错了。”
“……”她认错认得快,眼里一派真诚,封暄忽地感到一点烦躁,这是他很少有的情绪,他在这股烦躁里感觉到了不可控感。
她不安分,他就想打压她,打压得服服帖帖才能放心用。
她安分,却又藏着自个儿的心思,时不时探出爪子,妄图试探他的底线,揣摩他的性情。
真是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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