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时分,长街上空无一人。各坊陆续闭门,但难以挡住坊内的热闹,一时半会仍是人声鼎沸。
敬安坊中灯火通明。
说书茶馆门前亮着灯,有人坐在里边吃着干果听书,门外众人也堵得严严实实,聚精会神。
“...戏说戏言,此人武功高强,但究竟为何落到如此地步,竟无一人得知。不过自土地庙一案后,静观音终于落得牢狱之灾!”
“好!”
听书客只散去一部分,说书先生放下茶杯,终于露出些许疲态,再抬手,拿起的依旧不是惊堂木,而是手帕,边说边擦汗。
坊间最深处的温柔乡,却正是温言软语,情浓之时。
水袖轻摇,鼓乐声声,一扫而尽夏夜里的闷热与烦躁。
楼上雅阁中堆满几盆冰,风扇镀了层金,带着冰块的凉气浸透肺腑,就连化在肚中的酒也不那么烫了。
“十四,陛下召你入宫了没有啊?”一人醉醺醺地闲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苍浪靠在矮榻上,眯起双眸,一冠波浪青丝随他动作铺在榻上,异常扎眼。
似是已经醉了,他摇摇头嘟囔一句“没呢”,手中琉璃杯摇摇晃晃,已经见底。
“我一介散官,陛下召我做什么。要召也该是我爹或是大哥过来,北溟到玉京千里有余,山高水远跑这一趟方显赤诚之心。”
新皇登基,说一句内忧外患并不为过。东岭连年战火,北溟也是近几年才安生。北溟节度使及辅国大将军苍遥,除却边祸,立下汗马功劳,苍浪正是其第三子。
称呼他“十四”,不过是世族宗亲体系庞大,他在族中行十四,已经算少的了。
传言苍氏家风严苛,虎父无犬子,苍遥一手带大的苍浪,在战场上同其父一脉相承,能文能武。
以至于当初苍浪要留在玉京时,众人大多想要一睹这位剿灭外邦的少年将军到底是何风采。
结果没多久,大家都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膏粱子弟性情大多相似,他当然也逃不了被冠上“纨绔”一词,有过之无不及。
纨绔好歹少有撕破脸面的时候,苍浪可不在意这个,没来多久,就把统领夔牛卫的大宦官王中尉得罪了。
“陛下即位不久,自然是要先照顾你们。”
说话的人相较其余几人,脸上更加圆润些,生得俊俏,大名唤作谢琮。
听他这般说,苍浪嘴里噙着一抹笑,仰在靠背上,并不作答。
“快了快了。”谢琮对朝堂之事毫无兴趣,打岔时再吃一杯,他突然想起了原先的一桩案子。
“方才过来时,听下边说书的讲了两句,我倒想起来了,你们应当也听说过那个什么‘观音’吧?明儿我要再打听打听,此人到底还活着没有。”
桌上另一人附和道:“是不是那个有名的静观音?”
“哎对对对,就是他!”谢琮说。
苍浪抬起头来,问道:“京中还有这类人物,怎么听上去像是江湖名号。”
“你到玉京晚一点,大概不清楚,”谢琮来了劲,说,“这人的名号最响亮时是大元年间,一夜之中,成德坊中的人几乎死绝了,就剩了俩会喘气的,出了名的惨案呢,震惊朝野。”
月黑风高夜,越货杀人时。
但没有谢琮说得这样夸张,且成德坊本身没住多少人。
临近东市,更近皇族所居,久而久之,卖花鸟字画、金银玉石的商铺,就都聚在了成德坊。
对于玉京城内而言,这桩可是真真血案。两条长街,把成德坊分成南北。南长街所有玉器铺子无一幸免,守夜的伙计们,送货的镖头,各家掌柜,近百人都在一个寻常夜里,悄无声息被抹了脖子。
第二日早上,伙计们去开门时才发觉不对劲,爬着去报官。
可惜官府不知从何查起,捉拿也不知从哪下手。
“那些人都是被一刀毙命,刀法可厉害!我跟你说,这案子报上来的时候,我跟府尹刚从教坊司出来,顺路看了一眼,所有人的脑袋和脖子就剩一点皮肉连着,瞧着模样都十分安详,想必这才是名号来由。”
那回当是谢琮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尸体,越说越激动,盆里的冰还没化,他额上淌了两滴汗下来。一旁侍女拿帕子轻轻替他拂去,被谢琮顺势牵过,带进怀里。
“你怕不怕?可吓人了。”谢琮还不忘同她打趣。
苍浪身边的侍女含羞笑了笑,眼神在两边绕了一圈,只是离苍浪远远的,恭敬倒上酒就退到一旁扇扇子。
“听说过,这案子似乎没查明白?”苍浪说。
谢琮摆摆手道:“听说是抓进牢里了,人是后来拿的,但背后什么都没查出来,莫名结了案。”他想了想,又说,“但京中许多传闻说是个女子,要么就是内宦。”
到此时,桌上才有人插话道:“谢七,别乱说话,宦官就罢了。”
也有人悄声提醒:“这话可不敢说,王中尉如今风头正盛,要非得跟宦官扯上什么关系,指不定哪天再吃酒就见不到你了。”
谢琮不耐烦道:“我单是提一嘴罢了,且说逢年过节他都得登谢府拜访,让他听去又如何。再说,太上皇那时遣散了多少宦官出去,玉京里没根儿的人多着呢。依我看,就是江湖上的美人!内宦哪里还缺银子——成德坊里丢了许多金银细软,人家做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谢琮丝毫不畏惧,只是桌上许多人听他一番高谈阔论之后,眼看着实劝不住,索性也“吃醉了酒”,靠在一旁闭目养神起来。
苍浪把手掌贴近冰盆,随口问道:“为什么是女子或宦官,身量纤瘦还是声音柔和?”
“没听过他开口,只是作案颇多,不止一个人瞧见过他,说身形似女子般柔软,且一直蒙面,唯一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倒是妩媚。”谢琮说着,面上多了几分遐思与惋惜。
“可惜了这么个美人儿,我当时好一阵打听,结果只说是被关起来了,但京中这么些个大牢,我转了个遍,都没看见眼睛漂亮的,也不知被关在哪了,可别被砍喽。”
吃酒到夜里,有人要留在此处,也有人可以在宵禁时大摇大摆乘轿回府。
扑面而来的潮气夹杂了不少泥土味,蝉鸣声吵得苍浪清醒几分。
掌柜带着姐儿们出来送客,手里团扇轻轻摇动,把酩酊大醉的谢琮交给他的长随。
“十四,十四!你明儿别忘了来,我要跟他们斗蛐蛐呢,别睡过了!”
谢琮四仰八叉倒在轿子里还不忘嘱咐。
苍浪笑着应和,末了还踹了一脚谢琮的轿子让他小点声。
两个姐儿提灯出来,交给开路的侍从。
远处坊门大开,值守的金吾卫朝这边瞄了一眼。
苍浪上轿时,丛云拉起轿帘,又见他转身。
“主子?”
苍浪酒气冲天,看了他一眼,突然来了句:“城外有几处山匪?”
丛云摸不着头脑,还是老实回道:“有夔牛卫守在城外,少有山匪,为数不多不成气候的,咱们都搜干净了。商会里大大小小的镖局都查了个遍,暂留玉京的,咱们也没放过。”
不是丛云想要偷懒,实在是难找,即便是大海捞针,他们这些年也捞遍了。
苍浪扒着轿门沉默一瞬,细想,还是没琢磨出人能藏在哪。
“夔牛卫里边你查了没。”苍浪道。
“啊?夔牛卫啊?”丛云心想,这我怎么查啊?那是圣上亲兵!
“你不行就让猎风去。”
苍浪撂下一句,钻进轿里。
-
夏季淅淅沥沥的雨水浸润玉京城,闷得人胸口不舒坦。
远在京郊的法德寺隐在重重密林里,今日也迎来了宫里的贵人。
马车停在破败寺庙门前,侍从撑伞,车厢内却没动静。
与车夫对望一眼,侍从等了会儿,才隔着轿帘小心问道:“大人?”
“到了就去把人带出来吧。”车内宦官睡眼惺忪,声音带着沉沉倦意,他从袖口摸索出一块腰牌。
腰牌正面雕佛,背面刻的“极乐阁”三个大字已经掉漆,但边角处还有行小字清晰可见。
慈悲刃,静观音。
车外侍从进破庙押人,一去就是一炷香的时间,再出来时,除了一个戴斗笠的小沙弥作“看守”,身后还跟了一位粗布麻衣的重犯。
重犯手脚各拴了粗铁链,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只是雨点砸在伞上,锁链声也小了许多。
“大人,已经带到了。”
宦官手指微动,把帘子挑开一个缝,自上而下打量一番。
他长发只用一段布条轻轻绾着,带有潮气的清风吹乱碎发,又被雨丝打湿,粘在面颊和颈间。比起他被送到法德寺的时候,现在仿佛瘦了一半,近乎是骨头架子撑起衣裳。
“多年不见,裴中使清减许多啊。可别是做了真和尚吧?”
裴绪一直低着头,闻言抬眼,朝他笑了笑,柔似春水,不改当年。
“许中使别来无恙。”说着,裴绪便要跪下去。
“免了免了,不合规矩。”说话间,宦官也没停下眼神。“陛下践极,大赦天下,这才好提前让你出来,没准往后咱们还得一处当值呢。”
裴绪毫不在意他的肆意窥视,照旧谦顺道:“王中尉保我一命,已是天大的恩惠,无意再奢求其他。”
厢内传来一阵笑声,听不出是何意味。
“王中尉没白疼你,”宦官笑说,“在这儿日子可清苦?”
裴绪也轻轻笑起来:“比起下狱,已经是轻松许多了。在藏书阁虚度光阴,说来惭愧。”
“当初不认字,现在总该认识点了。”宦官说,“中尉心里惦记着你呢,今儿雨大,还让我尽快过来。”
裴绪身上麻衣近乎湿透,被雨水浇了许久,宦官似是才看见,朝侍从骂道:“怎么还叫裴中使淋雨呢?”
侍从的伞这才递上前去。
宦官从车厢里把腰牌和一串钥匙扔给裴绪。
“可别着凉,内阁令你尽快复命,若将病气过给了两位大人,天下民生可就都耽误了。”
裴绪顺手接下,面色平静得出奇。
候在一旁的侍从回头看,本意想寻个指示,却见车帘已经放下。他便主动拿过钥匙,单手帮裴绪解开锁链。
“多谢。”裴绪道。
侍从笑了句“客气”,无意间瞄到裴绪的眼神,顿时愣了下。
大家都是在王中尉身边伺候久了的,侍从也不是头一回见裴绪。
多年前刚见面时,众人只觉此人是个容貌极艳的宦官,温顺得很,说话也好听,难怪得王中尉赏识。
时间久了,又发觉此人的气质似乎与面容大相径庭,过分清冷。
方才一落锁,裴绪眉眼低垂,伸手拢过长袖,照旧是闲庭信步那做派。侍从心底不免一惊,解开锁链倒像是放出了一股邪气,阴恻恻的。
侍从好声好气拜过,连同伞一并交给裴绪,这才上车。
小沙弥候在不远处,等人走了,两三步跑过来,见落了锁,惊呼道:“呀!施主从今之后便不是戴罪之身了。”
裴绪持一把伞,挽起长袖,看也没看那副腰牌,反而捡起掉落在泥土中的锁链。
修长指节握住铁链摩挲着,顺带轻抹去上面的锈迹,白红交织,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裴绪望向逐渐远去的马车,嘴角不自觉往上翘了翘,兀自呢喃道:“是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