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谢府出来,裴绪站都站不稳,强打起精神摇摇晃晃跟在苍浪身后,有几次差点摔在路边。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跑过来问一句,“谢公子不是说了留二位在谢府嘛,裴大人要不要小住一夜?”
这么说的不止一个,都被苍浪瞪了回去,顺带遣散送人出府的谢琮亲随。
撑到偏门前,裴绪还不忘挽袖辞别:“不胜酒力,让将军见笑了,来日...”
入夜秋风渐凉,丛云拿了件外袍想给苍浪披上。
但吃过酒,他心里烧得慌,外袍只挂了半个肩膀,“你在宫里办事,规矩也学了点吧?既是送贺礼,见我总得拿出个贺礼单子来。”
裴绪没准备,要有的话早就给他堵上嘴了,哪还至于喝得不省人事。
苍浪心里盘算打得齐全,两个多月没查到裴绪住哪,他早起了疑心,但趁他不在时送上门的贺礼,收还是不收,怎么收,得合计合计。
“你拿不出单子,就得跟我回去一趟,咱们有旧怨,谁知你送的东西我受不受得起。”苍浪抽出腰间折扇在裴绪侧脸拍两下,让他醒酒,“放你跑了,我往哪拿人去?”
裴绪睁不开眼,话也说不利索,憋了半晌,才含糊开脱:“小,小解。”
“回去再说,只要别给我撒在里边。”苍浪不跟他废话,掐住后颈直接给人甩进轿里,自己也钻进去。
八人抬的轿,稳是稳当,但架不住裴绪酒量不行,稍微一晃,他胃里就翻滚起来。
起轿没多久,在路口拐弯时,裴绪实在忍不住。尚存的一点理智被他抽出来,要直奔下轿,但苍浪以为他还要跑,非要拎起他后衣领往回拽。
这一闹腾,裴绪直接吐了苍浪一身。
“你是不是找死?”
-
镇国公府偏门开着,猎风站在门口等人,只见丛云跟在一旁,在门前就让人落轿。
苍浪从轿子里下来,面色果然不好看。
裴绪吐的只有酒,但味道照样难闻。还没来得及说话,苍浪直奔后院去换衣裳,猎风跟上还抽空往后看了眼轿子,丛云拎了个醉人出来,瞥见宽袖一角他就知道是谁了。
拿了干净外袍过来,苍浪正在水盆前净手。
“他去谢府前,才来府上。”猎风说。
苍浪把手巾扔进铜盆,拧着眉问:“拿了什么过来?”
他方才直奔后院,自然也没见着前院里深夜还在吃茶的三位美人。
中秋贺礼,王中尉不会短了苍浪的那份,此时再送,只能是裴绪的主意。
人都看过了,乐器精通,猎风自认没查出什么问题。
苍浪卸了冠,乌黑浓密的卷发显得人格外骄矜,但眉宇间聚了一团戾气。他浪荡披着外衣从屏风后走出来,人到了后厢正堂,还在系衣襟内衬的衣带。
“安置在别院住一夜,明天一早都打发了。”苍浪说着,看向屋外。
丛云把裴绪抬进府,安顿在东厢。
送人若是纯粹为了给他取乐,不像裴绪的风格。突如其来的讨好,有点刻意。他忍了这么久,卑躬屈膝,难道仅仅是为了不让他再发难?
这两个月风平浪静,苍浪尚未猜出他的谋算,转眼看见东厢,突然改口:“别打发了,把乐伎留在别院。”
“是,”猎风应下,从怀里掏出份没拆封的信件呈上,又道:“二爷回信了。”
-
裴绪倦意浓浓,天亮时还迷迷糊糊的,院中几声鸟鸣才把他彻底惊醒。
第一眼先看身上衣裳没换,说不清心里是提着还是放下,怎么都觉得事情不大对。
苍浪什么时候开始办事这么磨叽了。
丛云敲门进来,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称呼才好,挠挠头问道:“你醒了?”
头痛欲裂,任谁也能看出裴绪脸上的疲累,待他张口,却还是那股疏离:“多谢将军。”
丛云叫人打了水,又拿来身干净衣裳,“府里人少,这个大概是合身的,要不你先换了,我出去。”
“不必,借宿一夜已是冒昧。”裴绪蹙眉摇头,胃里阵阵恶心,翻身下榻时,还踉跄两步。
“啊,那要不用点早膳?宿醉要吃点东西压一压。”丛云近了几步想要扶他,被裴绪摆手制止,也谢绝了丛云准备轿子的提议。
按理说,送裴绪回宫或是回宅府,在礼数上是应该的,虽然裴绪品阶不高,但在中尉身边侍候,换谁来都不会怠慢。
如此果断的回绝倒是让丛云有些尴尬。
净手洗脸之后,裴绪就没再留,只一句“代我谢过云翳将军”就把昨夜劝酒一事直接了了。
等人慢慢走远,丛云从东厢出来,朝院中树上打了个口哨。
猎风躺在一支粗壮树枝上,收回眼神,“干什么,不该你去跟着吗?”
“我知道。”丛云感叹道,“我在想,他原先也不至于这么不近人情啊。”
“宦官不都这样,我说让你闭嘴,你不听。”猎风还是一样的态度,“你那两句很像施舍,人家不会乐意。”
“我,哎,跟你解释不通!”丛云说罢,爬上房檐,朝裴绪离开的方向跟过去。
-
小宅烧水沐浴很费劲,现在比不得盛夏,冷水浇在身上还是凉飕飕的。
裴绪把脏衣扔进水盆泡着,给自己从头到尾洗了个干净。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紧接着就是林玉衡开口:“我瞧见他那亲随了,就在另一条街上。”
裴绪裹着湿头发从里边出来,应道:“他抓不住我。”
里外都收拾一遭,身上味道是没了,但裴绪的头痛还没止住。
林玉衡给他带了素面,招呼他过来垫垫肚子。
“人是送进去了,具体事宜,大抵要过段时间才能问出来。”裴绪看着面,犹豫一会才动筷子。
林玉衡不打算盯着他吃饭,扫视一圈还是选择在躺椅上干坐着。
他没问这个,反而说:“我看清清还醉着呢。”
裴绪抿了口汤,“没醒干净。”
“为师说的不是这个。”
裴绪看不到林玉衡的神情,但似乎听到一声轻叹。
“极乐阁都成筛子了,别说比起二十年前,就是三年前,也大有不同。前些日子没问你是想让你再好好考虑,似乎也没想出结果?许多性命枉死其中,一点不在乎吗?”林玉衡挑了另一件事问,“如果是你师兄或是姜枫,也要直接下手?”
裴绪很久没有从林玉衡口中听到“师兄”二字了,今日再提,裴绪觉得有些奇怪,“我听师父的。”
“那不如干脆舍弃他们。”
“不是。”裴绪分辨不清林玉衡是何用意,只好背极乐阁的教条:“效命于朝廷,刺客也好,棋子也好,都是为了大燕。”
话已经说出来,但裴绪又觉得不对。
是哪儿不对呢?
他偏头看向院墙上的片片绿藤。
心中也跟这堆藤蔓一样,杂乱无章,师父想让他从这片藤中找出一条最结实的,能够撑住他向上爬出深渊的那一条。
他知道,但他找不到。
那条结实藤蔓埋没在裴绪心中最深处的沼泽里,追本溯源似乎没那么简单。
“极乐阁不是个好地方,但看上去,法德寺似乎也不是。”林玉衡道,“真要做起和尚了?”
裴绪把素面吃了个精光,撂下筷子,说:“我做不成,住持不要我。”
“还真有这打算呐?”林玉衡坐到他身边,替他拢了拢未干的长发,“太上忘情,也要有情才能忘。”
裴绪一下没明白,“啊?”
“你在极乐阁太久了。”林玉衡方才道出心中所想。
林玉衡头一回见到裴绪时,这孩子瘦得只剩骨头,被人吆喝来吆喝去,彼时他名义上的“师父”,不守规矩,常带着他往太极殿跑。
那时裴绪虽过得不舒坦,但好歹像个人,林玉衡最先瞧上的明明是他那股子机灵劲儿。
不似现在这样行尸走肉,甘心做一把利刃。
泡在极乐阁多年,裴绪剥离了许多东西,主动也有被动也有,他是不是早就忘记最初来玉京的目的是什么了?
裴绪自己也说不出个大概。
裴绪不得已解开封条,在一团乱麻的情绪中抽丝剥茧,试图回味起多年前的情绪。
萧瑟北风穿过余热,将风雪吹散在裴绪身上。
他想起了那个夜晚,正是万家灯火好时节。
苍茫无尽的雪原上,天地一片混沌,裴绪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铆足了劲拉开弓,那是他力气最大的一次。
远处是北溟人引以为傲的雪山,快马紧追在裴绪身后的,是他的“小主子”。
马车摇晃不稳,裴绪凝神,簇头对准了苍浪。
耳畔是呼啸而过的凛冽,他听不清苍浪在喊什么。
少年的裴绪有过半分犹豫,但来不及反应,离弦之箭早已划破疾风。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裴绪很久没再回忆起这段往事,即便再见苍浪。
他有惯用伎俩,把这些不大分明的思绪和情谊一并丢进沼泽,眼不见为净。入睡时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睁眼,留着些琐碎做什么。
他不是苍浪,也没苍浪那闲工夫去操心对面坐的是不是所谓旧友。若裴绪是他,在宫里见自己第一面时就直接砍死了。
苍浪有权有势,况且不是头一回在宫里见血,既恨得牙痒痒,留自己一命是为了什么呢。
思绪涌上太多,可又十分缥缈,香炉中飘出几缕烟,他一时抓不住。
“为师自然想让清清帮忙做些事,但也没有那么干脆,这事儿干脆不得。”林玉衡说。
林玉衡至情至性之人,许多时候,他很难理解这位爱徒心中所想。
但他又属实心疼裴绪,三个徒弟都由自己一手带大,与亲人无甚分别,姜枫从极乐阁被调出来时也不适应。
他们年纪不大时就被关在山里日复一日训练,更像被困在监牢,山外一切都十分陌生,只有一把刀伴其入睡。
裴绪的“慈悲刃”还在他手里,林玉衡想,什么时候带过来给他呢。
裴绪垂眸看了眼已经凉了的半碗面汤。
他的脸也浑浊起来。
裴绪其实没有林玉衡认为的那样死板,他是个聪明人,伺机而动随机应变不只适用于内阁。刺客内侍身份转换,可他没有真正接触过朝堂,所以在开始前,从刀变成人,总归要花上一点时间。
大多数人的本质就是吃喝拉撒,但混沌度日并非裴绪的理念。
远处帝宫上玉瓦叠叠,近十年刀光剑影抹去他许多回忆,裴绪努力回想着,自己为何从北溟逃走。
是单纯因为不愿做奴仆吗?裴绪想,不是这样的。
他起初以为那一箭会给自己一个解脱。
但不对,他回到马车里,想的是,人总要分成三六九等,阶级森严。
可是人与人又没什么不同。
簇头钉在谁头上,谁就会死。
既然本质上没有区别,那么拥有自由,拥有权力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到玉京,本就要放手一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