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减虞久久没有反应,说:“你问我有没有给自己写过脚本,是的,我写过,这就是我的脚本,她回来了,一切都像作文里说的那样,她去参加基因改造工程的秘密科研,她没有死,但人死了还是活着,总是有迹可循的,不是吗?我抛下她,抛下这个美梦里的谎言,奔向了首都陵园,我发疯地寻找那个墓碑,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给爸爸打电话,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
『你妈妈回来了?开心吗?孩子,她是首都大学的骄傲,也是我们的骄傲,我爱她!』
爱?
多陌生的词汇。
母亲死后,父亲一滴泪都没有流,和往常一样全身心投入到天体物理事业之中,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样的男人,除了在作文里,都不可能爱着他的妻子,甚至女儿。
“没有人相信,我的妈妈早就死了,我亲自诅咒,亲自杀死,亲自送葬的人,深深刻在我记忆里的画面,被所有人摒弃,她们以为我高兴过了头,记忆错乱,编出了一整套用来胡闹的小儿科把戏,但我该怎么解释呢?消失的墓冢,被否认的记忆……是我的错?”
“你认为。”减虞艰难开口,“是你的作文,改变了现实?”
他不得不承认,就算于鹦在编故事,那她已经赢了。
不愧是心理暗示的高手。
“并非我认为。”
于鹦淡淡道。
“没有求证就没有发言权,所以,我又进行了一个大胆的尝试,过程都和那篇作文一模一样,我写道,妈妈因长达数年的辐射得了绝症,在我考上大学之后溘然长逝,很简单,不是吗?那平淡的一年,我感觉有道绳索勒在脖子上,每当临睡前,妈妈坐在床头亲吻我的眼睛,我都不敢动弹,我害怕她,我那么怀念她,可我竟然害怕她,我害怕的,究竟是什么?十八岁的我,一无所知。”
减虞抢道:“够了,不用再渲染了,我没兴趣听这些,直接说故事结尾吧。”
“孩子,世界那么大,还有那么多要去探索,你得有耐心。”
于鹦的笑容若有似无,她转头看向海面,一团巨大的,宛如月球表面的墨云正在逼近。
海滩上仍是一片宾主尽欢,记者们完成任务,正在找各种人合影。
派对开始了,自助餐摆了两扇棚子,香槟塔哗哗流淌,安宁得如此虚伪,让人忍不住想打破。
于鹦突然说:“有一个法子能让你现在相信我,你愿意知道吗?”
“相不相信是我的事。”
“你默许?”
“……”
减虞隐隐觉得不太妙,嘴巴张了张,终究没有制止,于鹦露出体贴的笑容,站起身,引着减虞走到塔身南侧。
“看清楚了,这就是我参透的规律,现在教给你,而你的双手依然干净。”于鹦随手往人群中一指,低声说:“五分钟后,陶素琴的儿子,陶敢——”
减虞望去,陶敢不知怎么了,离高层的位置很远,不在人群中央。
他冲着一个穿工作人员制服的女孩吼了一句,随后将她的手机抢过来,情绪激动地扔进海中。
与此同时,于鹦缓缓道:“——将溺水而亡。”
**
再没有比这更量子力学波粒二象性广义相对论……乱七八糟的五分钟了。
减虞能感到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有种冲动让他想要折断所有计时工具,比如手机,比如海滩上的电脑投屏,比如陶敢戴着的钻石手表。
但他依旧站在于鹦身边。
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很难再遵守时间的规律——
说这话时,他只是为了讽刺于鹦为他‘安排’好的会面,但现在,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以落后于时间的流速活着。
一声尖厉的呐喊拉回了减虞的意识,他看向海面,一个人在浪花里翻腾,浪潮像鲨鱼的牙齿撕咬着海岸线,白浪滔天,将岸上的人倒逼尖叫狂奔。
没有人去救在浪中浮沉的陶敢。
乱成一锅粥了。
二人静静站在瞭望塔上,置身事外,丝毫未被混乱波及,就像在大剧院的二楼包间观看华丽的演出。
于鹦满意地对减虞说:“我们可以继续了。”
她独自坐回蒲团,醒酒器已经空了。
现在也不是联系工作人员送酒的好时机,她遗憾地摇晃着空酒杯,双手搭在盘起的膝盖,眼神里只有悲悯,没有哀伤。
“妈妈躺在病床上咽气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再也不要醒过来了。你看,即使是上帝,也会有忌惮的人,我这么形容自己是不是很中二,但是,当你有权利支配别人的人生时,很难不认为自己就是上帝,这比梁全认为自己是宇宙中心更脚踏实地一些。”
“我爱上了那种感觉,丹达罗斯的果实,搅弄命运的痛快,在梁全注册成网站会员的那一刻,关于他的推演就已经全部写完了,我是指,到他走上地铁的那一刻,早已无法更改。司仪并非帮凶,只是代笔,它根据脚本和上帝的期待,为梁全写好了推演,而关于我自己,脚本里只有一句话——我不会死去。”
“被梁全杀死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害怕,杀身证道,割肉喂鹰,愿赌服输。他把我分尸了,这个过程我没有任何印象,但当第二天醒来的那一刻,我笑了。我还穿着鹅黄色的睡衣,被窝暖烘烘,头发乱糟糟,身上没有一处疤痕。天还没亮,我就冲进了医院,梁全昏迷着,我将针头刺进他的血管深处,把他弄醒,冲他得意地笑,他吓坏了。”
港口开来一艘救援艇,但浪仍未褪去,人们找不到陶敢的具体位置,也不敢贸然下海,便焦急地等候风平浪静。
运气好,陶敢的尸体会被冲回海滩,省去打捞救援。
有个矮胖男人在疏散游客,好像是警察……
减虞忍不住转身,目光如炬射向于鹦,质疑如利剑般穿透她的喉咙。
“监控,人证,那么多证据,如何帮你隐瞒这一切?推演里写的很清楚,你和他在一起,可以替他伪造不在场证明,他在你的暗示下杀死生母,而你只需要打扫现场,篡改监控,暗中组织悼念仪式搅混水,甚至凭你父亲或丈夫的关系买通警察,这才是真相!”
于鹦摇头,对他的冥顽不灵有些无奈,但她没有辩解,自顾自说下去。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赎罪,但我的确迷上了死亡的感觉,我甚至改写了模型,让我能尝遍所有的痛苦再死去,再遇到梁全的情况,他就不会先杀人再碎尸了,而是一刀刀割破我的身体,剔下我的骨肉——”
减虞的手在不停抖动。
“我开始追求更具有冲击力的死法,被爆炸的火光捧上天空,再像破包袱一样重重摔下来,粉身碎骨,哦,还有漂流,我怎么能一个人体验,濒死的反应多么真实啊……对了,刚才的表演是不是很无趣?陶敢死得很快,不像帆船上那些人,他们的肺里全是水,水压失衡,眼球快从眼眶里掉出来。”
“当他们发现我在笑时,居然试图安慰我,我记得那个编脏辫的非裔潜水教练队长说,会得救的,不要怕。”
“怕?妈妈第二次死后,我就再也不会怕了。”于鹦如同在梦中醒来,对减虞温柔招手,“孩子,你过来。”
减虞背对着她,背影有些赌气的倔强。
在于鹦眼里,他就是个孩子,20多岁,自视甚高,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个世界糟透了……
是糟透了,但它是一个浑身长满bug的垃圾程序,依旧苟延残喘地运行。
“过来,减虞,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觉得我疯了,活在幻觉里,因为公检法系统不是过家家,不会陪着我胡闹,我能逃脱法律的制裁,甚至没有暴露一丝端倪,你也觉得很奇怪,对不对?”
减虞被她说中了,冷哼一声,侧靠在墙上。
于鹦无所谓他什么态度,只要他在认真听,没把这些当玩笑,就足够了。
“这就是我要教给你的第二条规律。”她盯着减虞的眼睛郑重说道,“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替我擦屁股,抹去参与者的记忆,让一切合理化。日轨列车很玄幻,是不是?被虎乾镰蛾杀死的人,会进入高维空间,只有绞杀这个bug,才能把尸体带回地球,所以有很多尸体失踪,专案组解释不了才着急火化,对吗?”
更鬼扯了。
一个勾结警察来暗杀他的人居然妄图把锅全部甩完。
减虞‘嗤’得一笑,开始觉得九死一生之后来见于鹦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他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了,长腿一迈走下楼梯。
于鹦喊道:“你明明知道,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和直觉,陶素琴在哪里?梁思宜在哪里?去吧!减虞,去岱山殡仪馆,你会找到答案。”
“疯子!”
减虞倏地折返,抓起空醒酒器狠狠一摔!
嘭——
支离破碎的玻璃像弹珠一样滚散,于鹦端坐着,眉目平和,就像在面对海面祈祷。
“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是漏洞,是补丁,是上帝的孩子,我完善了模型,不是推演决定了你的人生,而是你做了什么,什么才成为推演,我们会一起长生不死。”
等减虞粗重的喘息平静了些,于鹦如恶魔低语。
“我曾经和你一样,憎恨世界,憎恨所有人,可我如今却产生了眷恋,我不知道这一切如何发生,为何发生,但已经发生了,我只能认同,遵循,你想要改变,就不能自欺欺人。”
“闭嘴!”
“多陪杨老头聊聊天吧,他时日无多,妻离子散,听他再讲一段割须弃袍的故事。”
减虞埋头冲下瞭望塔,身后魔音贯耳紧随而至,他再也不能忍受,捂住了耳朵。
“你必须牢记这些!千万!”
D-6~~
又来絮絮叨叨了。
传存稿箱的时候感慨我真的好喜欢延迟满足感,一个梗总是要到很后面的篇幅才破开,可能这也是我连载后续无力(开篇好像也没多少力orz)的原因……
想尝试着写一点及时满足的题材,写小说不能折磨完自己再折磨我的小行星们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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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日轨列车(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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