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娘子心知这钱夫人出了名的尖酸刻薄,今日只怕是麻烦了。
可如今人家在上,自己一个平民,也只能低头谦卑道:“苏东家说我绣的四喜图夫人不喜,不知是哪里不得夫人喜欢?”
钱夫人款款坐着,两只手交叠在身前,手上一个鎏金戒指,一个翠玉戒指冲着卢娘子。
她冷眼瞧着身边两个丫鬟一个给自己倒茶,一个给自己剥葡萄,并不理会卢娘子。
卢娘子说完,讪讪立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等钱夫人茶喝了,又吃了两颗葡萄,才斜眼看卢娘子。
“你娘家姓卢是吧?”钱夫人细细的嗓音,让人很是不舒服。
卢娘子点点头:“是。”
“之前就听人说你出身不高,娘家是做什么的?”
卢娘子耐着性子答:“爹娘在金陵开绣坊。”
“哈,”钱夫人一笑:“和那苏东家是同行啊!怪不得你也只会拿个针线。早上吃了吗?”
卢娘子不明白钱夫人的意思,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吃了块点心。”
钱夫人一个眼神,手边的丫鬟就出去了,不多时捧了两个碟子并一个碗进来。
丫鬟一边把东西摆在侧边的矮桌上,一边说:“这是炙羊,这是鹿脯,这是驼蹄羹。郑家叫抄家了,想来娘子的饮食不如从前丰富,我们夫人着人做了这几样家常的,娘子来尝尝吧。”
卢娘子看了钱夫人一眼,还是坐到矮桌旁的小墩上:“多谢夫人。”
夹了一片炙羊,卢娘子挨在嘴边浅尝了尝:“凉的?”
钱夫人叹口气道:“我道卢娘子你跌落凡泥,日子过的定是辛苦,才让你吃几样少见的,不想你竟嫌弃了。”
卢娘子放下筷子起身道:“我自小脾胃不和,荤腥之类,克化不动,钱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钱夫人灿然一笑:“是了,如今你怕是日子不好过吧?只能说脾胃不和了,还是平明百姓的饭菜更和你胃口,这我也明白。那些泥腿子平日里都吃什么?”
钱夫人身边的丫鬟道:“那特别穷的都吃榆钱羹。就是摘了榆钱树的叶子,少和些旧面,做羹吃。”
钱夫人眉眼弯弯:“嗯!听着就好克化!只可惜,咱们府上难寻这东西!就委屈卢娘子饿着了!”
卢娘子垂眸不看钱夫人:“夫人,咱们还是说说四喜图的事吧。”
“哦!对,绿袖,把那四喜图拿来。”钱夫人仿若才想起来。
绿袖拿来了,卢娘子接过来仔细看:“这颜色是对的,也并无漏针。”
钱夫人轻抚着指甲上的蔻丹,开口道:“我那一日看了这四喜图就觉得绣活不错,留下了,可看来看去,总觉得哪儿不对,可一时说不出来哪儿不对。正赶上我娘家姐姐的婆母邀我做客,我说拿去让老人家掌掌眼吧。这老人一看才知道---是气运不对!”
“什么?”卢娘子抬眼,没听明白钱夫人的意思。
“气运!”钱夫人重复:“卢娘子知道何为气运?”
卢娘子还是不明白。
钱夫人道:“这人呀,有时候做什么都顺利,这就是气运好的时候,有时候出门哪儿哪儿不对,这就是气运微弱。这四喜图是个常见的,可偏偏你这做活儿的人......气运不佳,连带着这绣品也沾染了不好的气运。我若拿它送人,那不是得罪人嘛!”
卢娘子听懂了,这钱夫人是故意找自己的麻烦!
可如今人家是官,自己是民,只能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了。
卢娘子深吸一口气:“既然钱夫人不喜欢,就把它退回来吧。夫人尽可寻其他绣娘,再绣喜欢的。”
身边丫鬟却一把将卢娘子手里的绣品拿走了。
她轻蔑地斜睨卢娘子:“你这一身霉气的脏东西送进我们府上,还想把东西拿回去?怎么?是我们这府上好欺负是怎么着?”
说着,那丫鬟向前一步,对着钱夫人道:“夫人,依奴婢看,这东西就该一把火烧了干净!”
钱夫人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就这么办吧。”
丫鬟领命出去了。
卢娘子气愤道:“这!你不喜欢我买回来还不行吗?那是我一针一线,绣了一个多月才绣好的!”
钱夫人厉眼看她:“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用这样的口气同我说话!你当你还是将军夫人,一品诰命?你现在,连一条狗都不如!你怎么没跟着郑家锁在监狱里?跑出来做什么!”
绿袖接话道:“夫人,她是让郑老将军休弃的!郑家都不认她了!”
钱夫人“哦”了一声,明白了:“那不是更晦气?”
“谁说不是啊!”绿袖帮腔。
绿袖冲着卢娘子一甩帕子:“你这样的,就该躲着点儿人,哪凉快哪待着去!怎么还招摇过市的敢把自己做的东西卖出来?你这不是害人吗?”
卢娘子垂首不应,知道今天这一顿委屈是躲不过去了。
只盼着钱夫人早早骂痛快了,放自己回家。
“你这是哑巴了?”钱夫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卢娘子。
“是了,一个商户女,原也不见你多活泼伶俐。你说这郑家,是不是因为娶了你才这么倒霉的呀?”
绿袖看卢娘子不接话,捧着自家夫人道:“夫人说的是啊!怎么好好的,郑家就倒了?俗话说,妻贤夫祸少。像咱们老爷,自打娶了夫人进门,那是节节高升。这就是咱们夫人命里旺夫哇!这郑家......怕不是叫她妨倒的!”
一屋子丫鬟嘻嘻笑着。
卢娘子就似个木头般,杵在那里。
钱夫人坐累了,往前欠了欠屁股:“你这不详之人,害的我们家都沾染了你的不详之气,真是不吉利!说说吧,怎么弥补我们呀?”
卢娘子抬头,她原本以为钱夫人就是叫自己来出出气,骂过了也就罢了。如今让自己弥补她?自己做什么了要弥补她?
她再没有了示弱之意,质问道:“夫人不喜欢我绣的东西,烧了也就烧了,我不问夫人要弥补,夫人如何向我要弥补?”
钱夫人瞪她一眼:“怎么?你竟还不知错?”
卢娘子挺直腰杆:“我凭本事挣钱,何错之有?”
钱夫人起身:“好啊,真是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不知疼。绿袖,压她下去将她一双手打折了,我看她以后还出来丢人现眼!”
绿袖领命,上前欲抓卢娘子。
卢娘子闪身避开:“我如今即便不是将军夫人了,可我也是有户籍的清白平民。我朝法度也没有让权贵之家随意打杀平民的!你今日若敢伤我,我就告上官府!早闻府上二小姐要与赵王的孙子结亲,不知他们知晓你钱家如此家风,可还敢迎你家女儿进门?”
“你!”钱夫人气愤,“从前不显,竟不知你如此牙尖!我......”
绿袖拦下钱夫人:“夫人,老夫人还等着您呢!”
钱夫人神志清明了,理了理前襟道:“你有一句倒是说对了,我钱家从来宽宥。你言行无理,冲撞了我,我可以不打你,就罚你在那日头下站两个时辰,每过一炷香,就领两个巴掌,当是给我的赔礼了!绿袖,派个丫鬟守着她!”
“是。”绿袖应了,招了两个婆子强压了卢娘子出去。
卢娘子待要反抗,绿袖放软了声音道:“娘子忍忍罢!几年前你家老夫人当众训过我家夫人,你忘了?今日,就当是让我家夫人出口气。她事忙,打过手就忘了你了。到了时辰,我家放你出去,你今后躲着些也就罢了。何必闹腾起来,大家都不好收场?”
卢娘子一时难以分辨绿袖是为了她好还是诓骗她。
可如今动弹不得,也由不得她选。
晌午的日头最毒。
卢娘子站了不多时候,脸上就汗津津的。
再过一会儿,汗都晒干了,油油腻腻糊着一层在脸上。
旁边树荫下,一个小丫鬟奉命守着卢娘子,等着婆子每过一炷香来打巴掌。
卢娘子渴极了,受不了开口对那小丫鬟说:“姑娘,给我口水吧。”
那小丫鬟也是个憨的,她放下手里摇着的扇子犹豫道:“可绿袖姐姐只说让我看着你,没说能给你水喝呀!”
卢娘子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可她也没说不让你给我口水不是?姑娘,你行行好,给我喝点水吧。我若是熬不住倒在这儿,还要辛苦你抬我出去。”
小丫鬟拧眉:“我怎么抬得动你?”
“所以说,”卢娘子扯出个苦笑:“你就给我口水吧。”
小丫鬟左右看了看。
大日头下,连洒扫的仆妇都回去歇着了。
自己要不是不得喜欢,也不会让安排了这么个苦差。
她看看卢娘子,都是可怜人,又何苦为难呢?
于是她把给自己预备的水倒了一茶碗出来。
捧给卢娘子:“那你动作快点儿!别让人看见!”
卢娘子顾不得手酸,捧起碗,咕咕几口干了。
她把碗还给小丫鬟:“多谢姑娘。”
小丫鬟看卢娘子面相和善,多嘴道:“你怎么惹了我们夫人啊?也是勾引了老爷吗?”
卢娘子苦笑:“没有。”
“那你还是好好求求夫人吧,我们夫人可是厉害。”
卢娘子道:“我是有户的平民,她也只能罚一罚我,不会怎么我的。”
小丫鬟同情地看着卢娘子:“那你可说错了,三日前夫人把一个良民填井了。因为她勾引老爷,还让老爷纳她进门。你最好是没惹夫人,要不可饶不了你。”
卢娘子此时也看不清了。
她也不知道钱夫人是单纯想奚落自己,还是为着郑家的缘故惩治自己。
这钱夫人,不知道会不会放自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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