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二月的A市乍暖还寒,那天下午,林申牧关了办公室的门出来,看见走廊里站着一个背着书包的男同学,似乎在等人。
他问他找谁,对方问,您是林申牧老师吗?
林申牧点头。
对方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有些激动,说,我叫宋隐,是南方B大大四的学生,我去年夏天在邮件上联系过您,想报考您的研究生。您还回复过我,鼓励我试试。
林申牧在脑海里打捞宋隐说的事,他对邮件有一丁点印象,但对对方是谁没有印象了。他每年都会收到这样的邮件,有的同学会持续和老师保持联系,这样的学生林申牧会记住;若是没有保持联系,老师也会默认学生不会来了。
宋隐见他眼神不是很确定,又补充说,我看过咱们工作室的课题,纳木错是很重要的一个项目,我在邮件里也和您提过。
林申牧想起来了,是有个同学在邮件里提起过纳木错,显然对所里的工作内容有所研究。当时邮件里还附了他的成绩单。他记得是一位成绩优秀的外校同学。
他再次打量眼前这位模样清瘦的学生,他说他叫什么来着?
宋隐。
是了,邮件里那个人,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他往前走了两步,说,宋隐同学,我想起你了,你好,你今天来是……?
宋隐咽了咽口水,说,林老师,我参加了今年的考研,我说我想考您这里,所以想先来……
林申牧笑道,初试成绩还没公布,你怎么知道一定过了?
宋隐却信誓旦旦,表情极为认真:我肯定会过的,您放心。
林申牧还是笑,好,希望如你所言。
少年人真诚笃定,便有万丈光芒。
那天林申牧是会议中途回办公室取材料,没有和宋隐多聊。宋隐留了一叠自己的资料给林申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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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隐打算在A市呆三天。第一天抵达,第二天见林申牧,第三天走。
他对自己的笔试成绩有十足的信心,但对面试没底。他知道很多人会提前联系导师,林申牧和他说他今年只剩一个外校考研名额。他是否能进入面试,真的没底。
他想,那就来见一面吧。如果能见一面也好。
宋隐运气不错,第一次来A大就遇到了林申牧。他不知道,他那天来的时间有多巧——林申牧本来是在学校科创园开会,会议有位专家临时离开,便让他代为发言,于是休息中间,他开车10分钟回学校办公室取资料和标本。
他回到办公室三分钟,宋隐上楼梯走到三楼。
宋隐在走廊上辨认名牌,他看到前面有个办公室门开着,他还没去确认名牌是不是写着“林申牧”三个字,他只看到办公室里的背影,他就知道,那就是他。
真奇怪,他没见过他的背影,但是他就是知道。
他看到他倾身在电脑上拷了东西,从办公室里的抽屉里拿出东西放进手提包,走了两步,又想起般地回到电脑前,拔了U盘,然后出门,关门。
他转过身,宋隐终于看到了他。
他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这么走上来就碰见了他。他预想过一万次他们见面的场景,想了好多好多句的开场白,但此刻,他竟然紧张得喉咙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林申牧先开口,问他,你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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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于千千万万年间的时间里,正巧就赶上了。
他问,你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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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林申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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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隐把资料给了林申牧后,在学校转了转。A大让他感到新鲜,他喜欢北方早春凛冽又清新的空气,这和南方的湿冷不一样,北方干净、利索又通透。
他喜欢这里。
他也听到有人说今年A大的地质所是考研小年,招生名额少,竞争激烈,很多人考前就内定了,只要过线,就默认过面试。
宋隐回头看向林申牧的办公楼,轻轻叹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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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宋隐要坐火车回家了。临行前,他忽然收到林申牧的电话,问他还在不在学校,当面聊一聊。
当然在学校!他想也不想地回答。他太高兴了,以至于可以退掉的火车票,他居然都忘了退。
就这样莽莽撞撞地奔向了A大,一头撞进了他期待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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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申牧和宋隐相谈见欢。他很欣赏这位从南方独自来找导师的小伙子,他身上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
他问他为什么要报考他的研究生,宋隐卡了一下壳,然后说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又稍显诚实可爱甚至笨拙的谎言——
他说,他想报考施院士的研究生,但是肯定考不上,于是报考了是施院士团队里林申牧的研究生。
曲线救国。
情理之中,又过于老实。
林申牧愣了下,笑起来,说,原来并不是冲着我。
宋隐赶紧道,不是不是,是冲着您的,肯定是冲着您来的。
林申牧只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有宋隐知道,后面这个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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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事情就很顺利了,宋隐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二的成绩成功被A大录取,进入了林申牧的工作室。
研一的通识课排得挺满的。林申牧对学生不是很push,每周让研一的同学跟着研二、研三一起开例会,小型的科考项目参加参加,整体来讲都很轻松。研二大论文开题,林申牧亲自指导,师生之间的接触才真正多起来。
林申牧很快发现,宋隐大概是他招收的最有天赋的学生。他有非常清晰的空间认知能力、研究探索**以及实践和操作能力?。他对材料和信息很敏感,很容易触类旁通。
林申牧给他指了一个方向,让他写篇小论文试试。两个星期后宋隐交给他,从立意到文笔、从逻辑到结论,甚至文章的标点符号,都用得那么严谨仔细。
他对他刮目相看。
私底下他和施院士提过,说招到了一个做研究的好苗子。
所以当宋隐提出想进入纳木错、哪怕推翻现有的大论文重新写,林申牧稍作考虑,便当答应了。
这样好的机会,这样好的苗子,如果不能深入一线长久地、系统性地进行科考锻炼,真的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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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申牧没有看错,宋隐在一众科考队的学生中格外突出,他做事踏实牢靠又仔细,很给林申牧代表的A大长面子。
但也有一次让林申牧震惊和生气——宋隐独自冒雪开车来找他们。
那一晚宋隐做得是对的,如果他不来找他们,林申牧和两个同学也会有失温的危险。但他处理的方式太莽撞、太稚嫩,没有报备、没带设备、单独行动,任何一向都是在高原无人区行动的大忌,稍有不幸,就是第二天一大堆人去找宋隐。
临行前,林申牧反复强调了组织纪律,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懂事乖巧的宋隐,竟然会犯这样的错误。
饶是好心,也得遵守纪律。他罚他写检查,也是给其他的同学、其他学校做样子。
没想到宋隐第二天就病了。
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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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旁人提醒,林申牧是想不到宋隐的想法的。
在他眼里,宋隐是一个稍显内向但踏实聪明的学生,从老师的角度来讲,他很喜欢他。直到有一次开会,有一位同行委婉地提醒他,说你这个学生啊,对你很死心塌地。
“死心塌地”这个词用得很微妙。他和同行称赞了宋隐的优秀,同行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和我一样,而且他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
林申牧缓缓地转过头,震惊地看着这位同行。他知道同行在国外留学多年,思想开放,从不掩饰自己喜欢同性的性取向。
他说,怎么可能,你可不要乱说。
同行讳莫如深地对他笑道:你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才把他留在你们所里的。
林申牧说:我真的不知道,而且……
同行说:我知道,你是直男,你有老婆,还在打算要小孩子。但是你这个学生——哦不,是同事,可能对你有别的想法,你打算怎么办?
林申牧依旧很震惊,有人过来打招呼,他打了个哈哈换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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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不说林申牧不知,同行说了,林申牧心里荡起了微澜。
他开始回想宋隐的一些片段,开始相信同行的话,开始思考后面怎么办。有一次会议中,他正好收到老婆的信息,他给老婆发了一条信息,然后看着这条信息愣了一秒,转发给了宋隐。
是试探,也是委婉地拒绝。
林申牧看着手机,五分钟、十分钟……第十一分钟,宋隐发来消息,提醒他发错了。
林申牧把早已编辑好的信息发过去,说抱歉。
过了两分钟,宋隐又说,下午不舒服请个假。
林申牧叹口气,回他,好的,并让他好好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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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时间里,林申牧确实在尽量减少和宋隐单独相处的时间。
他并没有戴有色眼镜看他,他依旧欣赏他,认同他是他最优秀的弟子。但是他的人生已经有了固定的轨迹,他不能再成为他的奢望。
他不想再看到他看见他的眼神,他隐隐有些于心不忍。
但是他没想到他最后的结局竟是这样。
他很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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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申牧在一座南方温润的城市见到了刘萌。
那是A大的校友聚会,他在这个城市开会,也被邀请。饭局进行到后半期,有个漂亮的女生坐到他旁边,问他是否还记得她。
他摇头。
这个女生自我介绍,说自己叫刘萌,是宋隐的好朋友,在宋隐的毕业KTV上,她见过林申牧。
听到“宋隐”两个字,他心里颤动一下,他记不起来她是谁,但是他记得那个晚上KTV宋隐带了个女生来,当时他们都说她是他女朋友。
他和她说,你好。
刘萌说,晚上有空吗?结束后,我请林老师喝点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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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萌和他说了很多,把她知道的宋隐的故事都告诉了他。
南方的城市明明是温润的,但是那晚的风却很凉,像从很遥远的地方吹来,像是从高原的纳木错吹来。
刘萌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肺炎吗?
林申牧愣了愣,说,他身体较弱,之前一直……
刘萌打断他,不是的,他下圣湖了。
林申牧震惊。
刘萌说,在四月纳木错开始解冻的时期,在没人知道的晚上,他进入纳木错湖,希望圣湖能洗去他的痛苦和罪恶。我从来不觉得喜欢一个人是罪恶,但是宋隐有一颗水晶般澄澈透明的心,他太痛苦了,他觉得,这是他的原罪。
他想忘掉你。
他希望圣湖能帮助他。
林申牧依旧震惊地看着他,说不出一个字。
刘萌站起身,将一个小袋子放置桌上。她说,这是宋隐留给我的,我给你吧。
说完她便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申牧回过神来。
他打开袋子,里面是一个很小的瓶子。
一个透明的、空空的瓶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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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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