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宋隐再次联系上是元旦。
元旦我在微信里群发祝福短信,在一片回复中,收到了宋隐的微信。
宋隐:谢谢!新年快乐!
我有些惊喜,立刻回复他:我还以为你和我绝交了呢!出来吃火锅!
宋隐:[地址]纳木错。
我:???
宋隐:[图片]
他发过来一张绝美的风景照,天无比蓝、无比广,眼前有片湖,阳光下泛着金光。
我反应过来:你去纳木错了?!
宋隐:/得意。
我:我靠!怪不得联系不上你,游戏也不上线。
宋隐:这边信号不好,要在基站里面才有4G,而且很慢。
我:你什么时候去的啊?
宋隐:六月就来了。
我:我靠我靠我靠!去了这么久了都不吱一声。嘿嘿,你老板去了吗?
宋隐:……
我:说啊。
宋隐:我们一个所里都来了。
我:哈哈哈哈!怪不得!
怪不得他会回我信息,怪不得给我发这么漂亮的风景照,隔着屏幕我都能感受到他心情愉悦。这想必和他老板在一起工作有关系吧。
晚上,我们约定了一个时间打电话,他和我分享了这几个月的生活。
-
宋隐说,本来他是没有资格来纳木错的。
他们研究生的课程设置是这样:研一在学校上通识课,研二跟着导师工作时干活,研三写论文。
他进入纳木错的时间很尴尬。照理说研二他应该大部分时间都在西藏课题组,但是这一年林申牧都在给院士搞材料,同时负责此次大规模进藏的项目A大课题块,所以大部分时间也在学校。
导师在学校,学生基本也就在学校了。
宋隐研二参加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户外科考组,有的是林申牧自己带的,有的是和别的学校合作的。研二上研究生论文开题,他写的也不是以纳木错。
直到研二下,林申牧要进藏了。
宋隐鼓起勇气,找林申牧聊了下——他说他想加入纳木错课题组。
林申牧有些意外,问他:“这个课题组至少会持续一年,你在西藏待着,你毕业论文怎么办?”
宋隐说:“我可以把毕业论文改成纳木错的研究成果。”
林申牧更为诧异:“论文都开题了,你的大纲也写差不多了。上次我们开论文会,我觉得你的方向很不错,现在要换,怎么来得及?”
宋隐十分诚恳地说:“我很想写纳木错的东西。实不相瞒,之前我看过您在央视介绍纳木错的纪录片,我也很想像您一样,能够对纳木错如数家珍。”
林申牧再次诧异:“纪录片?央视那个纪录片?”
宋隐说:“是的。”
林申牧道:“好多年前了。”
宋隐挠了挠头:“是的,那个时候我还是本科生。”
他的心砰砰跳着,他没法告诉他当年就是看了那个纪录片所以铁了心要考来A大。他“嘿嘿”笑了下,掩饰内心的慌乱。
林申牧看了他几秒,没说话。
宋隐怕他不答应,又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一定可以保证质量完成毕业论文,您放心!”
林申牧拍了拍他的肩,说:“你让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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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宋隐顺利进组。
他跟我说,是林申牧力排众议,将他纳入了科考名单。
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宋隐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欣喜。照理说,大论文都开题了,临时修改论文题目是不允许的。宋隐确实争气,研一绩点排名第一、研二不出意外也是绩点第一,院里里里外外的老师都知道他——外校考来的宋隐,文文弱弱、认认真真,是林申牧的得意门生,连施院士也知道他。
林申牧将他这两年的科研成果和工作业绩列出来,开了一个专门研讨会,说这样优秀的学生不加入这个课题组、不进入纳木错的一线,很可惜。他很认同宋隐的能力,担保他可以顺利完成课题和论文、顺利毕业。
“哇喔——”我在这边发出起哄的声音,故意拿腔拿调地说,“好甜哦——力排众议……”
“你别这样。”他腼腆起来,打断我。
“磕到了磕到了……”我继续调戏他,“你心里是不是美死了?”
“我、我当然、能来参加纳木错的科考当然是开心的啊,我本来就很向往这片地方。”他仓促解释。
“我知道我知道,”我了然笑道,“那你们这几个月都是朝夕相处了?”
“没有,老师住的地方和学生是分开的。学生是四人间。这里还有其他专业的科考队伍,很多人。我们到了就进行了分组,我大部分时间是和林老师一起的,也参与过别的老师的科考队伍。科考很辛苦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哪样了?”
“反正……反正条件还是很辛苦的。”
“但是内心是超级开心的,对不对?”
他不好意思地“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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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
从A市去纳木错没有直达,A大由林申牧带队,先在西藏拉萨和另外一组人马汇合,集中前往纳木错。他们一共有6辆吉普越野车,3辆坐人,3辆装设备和补给。
宋隐是人生第一次实地进入纳木错,一路上都有些兴奋。沿路开车到基地要五个小时,翻过5190米的那根拉山口后,宋隐的兴奋劲逐渐消失——他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并且持续了两天,直到第三天,宋隐才能从床上下地。
等他走到基地板房外,他第一次看清楚这个被称作“圣湖”的纳木错。
此时是6月初,是纳木错最好的季节,远处的念青唐古拉山白雪皑皑、圣洁高贵,山脚一面犹如蓝宝石的镜面湖水安静平铺,倒影着蓝天、白云、雪山,安静而宏大。湖面上的斑头雁、天鹅、棕头鸥飞来飞去,自由自在,展现出勃勃生机。
宋隐被这一刻的美景震住了。
直到后面有人说话:“很美吧?”
他回过头,林申牧和所里的两位师兄张弛、李宇正勘测回来,林申牧把地质锤收进包里,抬起头,笑看他。
风很大,有猎猎声。太阳正西垂,温柔的霞光映在林申牧俊美的脸上。
宋隐点头,说:“很美。”又挠挠头说,“林老师,你们回来了?今天去哪了?”
林申牧说:“今天往西开了100多公里,上到了海拔6200多,放好了气象勘测仪。”回头对张弛说,“你关注点数据,这两天山上会下雪,我们不上去。”
张弛说:“好,我会关注。”
林申牧走过来问宋隐:“你怎么样?好些了吗?”
宋隐腼腆笑道:“好很多,总算是适应了。前两天给大家添了麻烦,明天我就可以恢复工作了。”
李宇过来给了他一拳:“知恩图报就好,今晚帮我洗内裤。”
宋隐想也不想就回他一拳:“做梦吧你。”
说完他去看林申牧的表情,他的老师装作没听见,只是低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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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们前往纳木错的扎西多岛进行考察。扎西多岛是纳木错东南面深入湖心的半岛,岛屿面积10多平方公里,全由石灰岩构成。因为年长日久的溶蚀作用形成了许多峰林、溶洞、天生桥、石柱等岩溶地貌,溶洞里记载了多彩多姿牧民生活。
同往的人员里还有一只考古和岩石的队伍,带队的是一位姓李的教授。科考第一批人员里面林申牧和李教授都在,宋隐这批学生是第二批。
这几日与其说是人员在科考,不如说是教授们带着学生在野外科普。学生们大多都来自内陆或者沿海城市,对这片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毫无抵抗力。整支年轻的队伍洋溢着兴奋新鲜之情。
宋隐也不例外,他最感兴趣的是纳木错的浴门。
那天李教授带着一群人站在高处,指着湖边一处说道:“这个就是扎西多浴门。浴门是藏民洗澡的地方,据说这样可以洗去身上罪恶,一生吉祥如意。”
底下一位女同学紧紧环抱住自己,摇头道:“在这里吗?不会被冻死?”
李教授笑道:“藏民有自己的信仰和习俗,如果你相信,就不会惧怕寒冷。”
宋隐顺着李教授的目光遥遥看去,湖边层层叠叠的岩石被千百年的风打磨得光滑如镜,边上有一人多垒起的石台,被五颜六色的经幡围着,猎猎纷飞。看上去这里也是有功用的,但不知道能做啥。
张弛和他有同样的疑问,问出声:“那是做啥的?”
“那个叫‘煨桑台’,”林申牧的声音响起,“煨桑是一种仪式,燃烧松柏升起袅袅青烟,藏民认为这样可以祭拜天神。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这两天路过的藏民家里都有这一样的一块地方?昨天那家还在上面摆放了青稞面。”
林申牧这样一说,刚刚说话的那位女生接话道:“哦,原来是这个,不过这里的比藏民家里的大好多。昨天在藏民家我无意把水杯放在了上面,家主看了我一眼,把我的水杯拿下来了。”
“所以在纳木错这里的浴门沐浴,也会举行煨桑仪式吗?”宋隐问道。
“你下去游一圈不就知道了?”张弛推了他一把。
众人哈哈大笑。
林申牧也笑,说道:“纳木错是圣湖,是不能随意沐浴的。上次带我来的藏民说,如果要沐浴,先要将一条洁白的哈达抛入湖中,如果哈达立刻沉入水底,便视为天神允许,是大吉大利;反之便是天神不允许,强行下湖会非常不吉利。”
李教授带着队伍往前走,宋隐目光稍作停留,也转身下坡。所里几个人和林申牧时近时远,宋隐跟在林申牧身边,说道:“西藏这边真的很神秘。”
林申牧说:“走前让你们做西藏的功课,没想到实际和书本还是有差距的吧?”
“差距太大了,”宋隐感慨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要是不来一趟,我真还不知道、不知道……”他一深一浅地跟在他身边,琢磨措辞,“不知道这片地方这么美……这么神圣。”
林申牧爽朗笑道:“所以我们搞地质勘探的,一定是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过你这样——”林申牧看了眼他厚厚的冲锋衣,“你还得多锻炼身体,身体太差了也干不了这一行。”
宋隐面上不由一红:“我确实没来过高原,第一次难免会有高原反应。”
“这次我们来条件已经很好了,有专项基金,有吉普越野车,有网络基站,有专门搭建的板房,我念书时候和我导师来,条件很艰苦。”
“林老师来过多少次?”宋隐问道。
林申牧略微想了想:“两个手数不过来了。”
“怪不得。”宋隐不由道。
“怪不得什么?”
这时,李教授在前面叫他,林申牧走了。
宋隐那半句“怪不得”咽在嘴里——怪不得当年他头一次见他,在纪录片里,他就能那样如数家珍、神采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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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两周的科普考察后,宋隐适应了纳木错的生活。
基地在纳木错的背风处搭建了20多间板房,各支科考队伍陆续抵达,形成了100来人的热闹小营地。宋隐的手机和相机里多了很多奇异的大自然的照片,他优中选优,发给我欣赏。
他跟我说,来了纳木错才知道什么叫“对大自然要充满敬畏”。他说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景象——左边眼睛里是晴空万里,右边眼睛里却是乌云密布,一片天好像被劈成了两半;路上走着走着,忽然毫无征兆地下冰雹,打在身上真疼,最大的冰雹颗粒有拳头大小,差点没砸死他;他还给我发一张石头的照片,在我看来这石头平平无奇,就是路边随意捡的,他说是啊,我就是路边随便捡的,但这里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它可能就有上亿年的故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又莫名被击中了。他这个人好像有一种天然又自然的浪漫,如果他是一个直男,这样的本事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妹妹。
但他不是。
可也一点不可惜。
他和我说,纳木错的每一滴水、每一粒沙都有它注定的命运,它们生来就如此,并不是等着我们科考队去科考才这样的,它们本来就这样;它们也不是因为科考队发现了才变得有故事,它们本来就是故事。
你看,这就是他的宝贵之处,他能看到事物的本质,他能看到璞玉。
或许这就是我们能成为好友的原因,我也是一个有点文青的人,我能精准地get到他想表达什么。他说得没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性格、也有每个人的宿命,他也一样,和他口中描述的纳木错一样。
一样干净、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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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连日来一直纠缠我的感情问题,似乎拨开云雾见了天日。
从九月我得知齐松要留在A市到现在,三个多月,我们一直处于痛苦的拉扯之中。他想留下来,又舍不得我走;我坚定要回南方,但离开他我心里也痛苦。吵架、冷战、短暂和好、又吵架、冷战、闹分手……周而复始,来来回回,我已经到了疲惫崩溃的边缘。或许我内心已经有了最终的答案,但情感还不肯让我就此结束。
而宋隐的话,点醒了我。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命运,要尊重故事本来的路线。我和齐松都是要强的人,如果缘分只能到这里,也不用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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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和宋隐足足聊了一个多小时,他不是擅长言辞的人,很多时候我要像狗仔一般刨根问底地追问,才能勉强拼凑出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我听得出来他很开心,状态很好、语气轻快;即便被我别有用心地开玩笑,他也只是跟着笑。
我问他在哪里打电话,他说他在营地里一个无人的会议室,窗外可以看见漫天的银河。他还跟我说,刘萌,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来纳木错看看,看看这里的星星有多美。
我酸他,我说:“纳木错美的真的是星星吗?”
他在那边闷笑。
我说:“西藏条件那么艰苦,你这两个月都没遇到点惊心动魄的事儿?”
他迟疑一瞬:“有。那次我差点还被记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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