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电子钟,无声地跳动着数字:23:59。
下一秒,冰冷的“00:00”刺入视网膜,像一道无声的判决,宣告新的一天在死寂中开始。陆沉屿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硬板床铺的边缘,军绿色的薄被皱成一团,被他无意识地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又来了。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从未真正离去。它们蛰伏在意识的暗影里,只等夜深人静、意志稍有松懈的罅隙,便如同嗜血的兽群般汹涌扑出。爆炸的炽白光焰撕裂黑暗,滚烫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血点溅在脸上,还有那张熟悉的、年轻的脸庞在硝烟中瞬间破碎的定格……战友阿哲最后那句嘶哑的“快走!”,混合着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反复在他颅内尖锐地炸响、回荡。
冷汗浸透了贴身的背心,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恶寒。每一次剧烈的闪回,都像把灵魂从躯壳里硬生生撕裂一次,留下的是更深重的麻木和一片狼藉的废墟。他大口喘着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铁锈味驱逐出去,却只是徒劳。军校宿舍里一片死寂,同寝的战友早已熟睡,均匀的呼吸声此刻却像是对他这种挣扎无声的嘲讽。他像一座被遗忘在无尽黑夜里的孤岛,四周是吞噬一切光亮的、名为“过去”的冰冷海水。
不能开灯。灯光会惊扰他人,更会照亮他此刻无法掩饰的狼狈。纪律和家教早已刻进骨血,即使在崩溃的边缘,他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克制。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耳畔轰鸣。
他需要一点声音。
一点能将他从这片血腥泥沼里暂时拉出来的声音。任何声音都好,只要不是死寂,不是回忆里永不停歇的枪炮与哀嚎。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下,他摸索到枕边的手机。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刺得他眯了眯眼。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麻木,划过冰冷的屏幕,最终停驻在一个陌生的图标上——Soul。一个据说能连接陌生人的地方。他从未用过,也从未想过会用。但此刻,它像一个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救生圈,散发着微弱的、蛊惑人心的光。
没有犹豫,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思考的能力。指尖落下,点开了那个语音匹配的按钮。屏幕瞬间切换成一个旋转的、象征连接中的抽象图案,发出极其微弱的嗡鸣。
等待的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每一秒,闪回的画面都试图再次将他拖拽回去。他闭上眼,强迫自己聚焦在手机那点微弱的光源上,像溺水者盯着最后一根稻草。
突然,屏幕图案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通话中的界面。连接成功。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个极其细微、带着明显痛楚的吸气声,伴随着某种规律而单调的“滴…滴…滴…”背景音,从手机的听筒里清晰地传了出来。
陆沉屿的身体猛地一僵。不是预想中的任何声音。没有嘈杂的背景音乐,没有轻快的问候,甚至没有试探性的开场白。只有那压抑的、仿佛忍耐着巨大痛苦的呼吸,和那规律得如同生命倒计时般的滴答声。这声音,与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人间烟火”都截然不同,却奇异地穿透了他被血腥记忆堵塞的耳膜。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像被砂纸打磨过。一个简单的音节都变得异常艰难。
“……喂?”
这声试探性的、疲惫沙哑到极致的询问,仿佛不是出自他的喉咙,而是从灵魂深处某个干涸的裂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重的空洞。
听筒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那规律的滴答声和略显急促的呼吸证明着连接的存在。就在陆沉屿以为对方会挂断,或者这只是一次失败的匹配时,一个同样虚弱、却异常柔软清透的女声响了起来,带着一丝刚被疼痛打断后的不稳:
“……嗯。你……也好。”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紧绷的神经。背景音里,除了那清晰的“滴…滴…”声,似乎还有隐约的、细密的雨点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淅淅沥沥,连绵不绝。这声音与他窗外死一般的寂静、以及远处偶尔传来模糊的、象征秩序与铁律的熄灯号角余音(如果此刻能听到的话),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孤独的世界的鲜明对比。
又是沉默。并非尴尬,而是一种沉重的、各自背负着千斤重担的疲惫,在无形的电波中弥漫开来。这沉默本身,就成了一种奇特的交流。
“我……刚做完透析。” 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似乎平静了一点,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虚弱感,像是在解释那规律的滴答声。“疼得……有点睡不着。” 她的话语很朴实,没有抱怨,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但就是这份平静的陈述,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陆沉屿麻木的外壳,让他感受到一种遥远而陌生的共鸣——一种被身体或灵魂的痛苦牢牢禁锢的共鸣。
“……嗯。” 陆沉屿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也只挤出一个音节。他该说什么?安慰?他连自己都安慰不了。询问细节?那无异于窥探他人的伤口。他习惯了命令、执行、沉默。这种纯粹的、剥离了任务背景的交流,陌生得让他无所适从。他只能笨拙地回应一个表示“听到”的音节。
“你呢?” 女孩轻声问,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也……睡不着吗?” 她没有追问原因,只是单纯地确认了另一个同样在深夜清醒的灵魂的存在。
陆沉屿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黑暗的房间,扫过墙壁上挂着的、在夜色中只能看到模糊轮廓的军帽和腰带。那些象征着他身份和责任的物品,此刻却像沉重的枷锁。战友牺牲的画面碎片又试图翻涌上来。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清晰的刺痛强迫自己回神。
“……嗯。” 又是一个单调的回应。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攒力量,才能说出稍微长一点的话,声音低沉得像在砂石上磨砺:“……做了个梦。不太好的梦。” 他避开了“闪回”、“PTSD”这些冰冷的专业词汇,也隐去了所有的血腥和硝烟。只是“不太好的梦”,一个模糊的、人人都有可能理解的痛苦轮廓。
“梦啊……” 女孩的声音里透出一丝飘渺的理解,仿佛她也曾无数次在噩梦的深渊里挣扎。“醒来……会更难受吧?那种……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感觉。” 她没有追问梦的内容,只是精准地捕捉到了他声音里残留的、无法掩饰的惊悸和虚无。
陆沉屿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这正是每次剧烈闪回后最真实的感受。她懂。一种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在冰冷的胸腔里极其缓慢地扩散开一丝涟漪。不是同情,而是一种……被理解的触动。
“……是。” 他的声音依旧紧绷,但紧绷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丝丝。
“我……有时也会。” 她轻轻地说,背景的滴答声仿佛成了她话语的节拍器,“分不清……是透析的管子缠着,还是……别的什么。”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怠和对世界疏离的茫然。“感觉……像沉在水底,看什么都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
沉在水底……陆沉屿咀嚼着这个词。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被困在燃烧的废墟里,被浓烟和灼热包围窒息。但“沉溺”的感觉,那种被无形力量拖拽、无法呼吸的绝望,却是相通的。他沉默着,听着听筒里她细微的呼吸和规律的仪器滴答,还有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这声音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挣扎印记的白噪音,竟奇异地压过了他脑海中那些喧嚣的血色嘶吼。
“窗台上……有盆绿萝。” 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似乎带上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试图转移注意力的努力,“就放在……透析机旁边。今天……好像又长了一片新叶子……很小,嫩绿嫩绿的……在灯光下,看着……挺有生气的。” 她的描述很朴素,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对微小生命力的关注。
绿萝……新叶……嫩绿……
陆沉屿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出那个画面: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透析仪器旁边,一盆小小的、努力伸展着枝叶的植物。在一片象征疾病和衰败的冰冷器械中,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绿色,竟成了最倔强的生命宣言。这与他所处的、充斥着钢铁、纪律和死亡威胁的环境,是另一个极端的“活着”的形态。一种他几乎已经遗忘的、纯粹的、安静的“活着”。
“……挺好。” 他干涩地回应,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一丝温和。这简单的两个字,似乎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社交能量。
又是一段沉默。但这沉默不再像最初那般沉重得令人窒息。电波里流淌着彼此的呼吸,女孩那边规律的滴答声和雨声,像一种奇异的安抚。陆沉屿发现自己紧绷的肩背肌肉,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一丝。那些狰狞的画面虽然仍在意识的边缘蠢蠢欲动,但它们带来的尖锐痛苦,似乎被这持续不断的、来自另一个孤独灵魂的微弱声息,悄然地、一点点地抚平了边缘。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至极后的平静感,如同温水般包裹着他麻木的神经。这不是快乐,也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暂时搁浅在安全港湾的、喘息的安宁。他不必再独自面对那片血色的海。尽管只是声音的连接,尽管对方同样深陷泥沼,但这片刻的“同在感”,像黑暗中的一根蛛丝,脆弱却真实地维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雨……好像小了点。” 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意,仿佛这通意外的通话也消耗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
陆沉屿侧耳听了听,确实,听筒里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变得稀疏了。
“嗯。” 他应道。
“我……大概……能试着睡一会儿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即将飘散的雾气,“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没什么意义的话。”
意义?陆沉屿微微一怔。对他而言,这通电话的意义远超任何理性的分析。它是一根救命的绳索。
“不用谢。”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少了几分之前的生硬。
短暂的停顿后,女孩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犹豫和试探,轻轻传来:
“如果……如果你下次……也睡不着的话……”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我……大概也还会在这里……或者,我可以……在‘树洞’里……留点什么……比如,那盆绿萝……明天又长成什么样了?”
树洞?陆沉屿知道这个App里的功能,一个可以留下只言片语的地方。她没有说“等你”,也没有任何要求,只是提供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分享日常碎片的可能性。一个等待被阅读的、无声的留言。这小心翼翼递出的橄榄枝,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温柔和脆弱。
“……好。” 这一次,他的回应快了许多,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尘埃落定般的应允。
“嗯……那……晚安?” 她的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
“晚安。” 陆沉屿低声回应。
通话结束了。
屏幕暗了下去,宿舍重新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和寂静。
陆沉屿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靠着冰冷的墙壁。手机被他紧紧握在手心,金属外壳传递着一点微弱的余温,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微弱电流带来的奇异连接感。
窗外的寂静依旧,远处似乎连那模糊的号角声也彻底消失了。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脑海中那些翻腾的血色画面,不知何时已悄然退潮,留下一种大战后的、精疲力竭的平静。胸腔里那股冰冷的铁锈味,似乎被一种极其陌生的、微弱的暖意驱散了些许。那暖意,来源于一个陌生女孩虚弱的声音,来源于她描述的透析室窗台上那片微不足道的嫩绿新叶,来源于那句关于“树洞”的、带着笨拙善意的约定。
他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形印记。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躺回硬板床上,拉过那床薄薄的军绿色被子盖在身上。身体依旧疲惫不堪,精神依旧千疮百孔。
但这一次,当他闭上眼,迎接他的不再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随时会扑出的梦魇。黑暗中,仿佛有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雨声和绿意的声音萦绕不去,像一颗落入无垠死海的星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指引着一个短暂停泊的方向。
他没有立刻睡着,但呼吸,终于渐渐趋于平稳。第一次,在闪回肆虐后的深夜,他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奢侈的、名为“安心”的宁静。而这宁静的源头,是一个素未谋面、声音虚弱、名叫苏星眠的女孩,和她透析室里一盆小小的绿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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