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幕,像一块被墨汁浸透的厚重绒布,沉沉地压下来。狂风如同失控的巨兽,疯狂地撞击着军校宿舍楼的窗户,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和哐当声。紧接着,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天神震怒挥下的利剑,瞬间撕裂了浓稠的黑暗,将屋内简陋的陈设映照得一片青白!
“轰隆——!!!”
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震得整栋楼都在微微颤抖。那声音,不是遥远的闷响,而是近在咫尺、撕裂耳膜的爆裂!像极了……像极了那次边境任务中,近在咫尺的IED爆炸!
陆沉屿猛地从硬板床上弹坐起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铁爪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以濒临炸裂的速度疯狂擂动!视野里一片炫目的白光,耳中是持续不断的、尖锐的耳鸣,淹没了窗外狂风的嘶吼。
不是宿舍!
是丛林!湿热黏腻的空气!脚下是泥泞的腐殖土!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直冲鼻腔!
‘目标清除!掩护撤离!’ 队长的吼声在耳麦里嘶哑响起。
‘明白!’ 他回应的声音带着喘息,迅速更换弹匣,冰冷的金属触感是唯一的真实。
然后,他看见了。
就在前方被炸得半塌的土屋废墟旁,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看不清脸,只看到一双在硝烟尘土中显得异常明亮、盛满了巨大恐惧的眼睛。一个孩子!最多七八岁!
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阿哲牺牲时血肉模糊的画面与眼前这双惊恐的眼睛瞬间重叠!理智在尖叫:危险!撤离路线!任务优先!
但身体却比思维更快一步,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朝着那个身影的方向侧移,枪口下意识地压低。
‘沉屿!回来!’ 阿哲的嘶吼声从侧后方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
‘我去!我离得近!’ 阿哲的身影如同猎豹般从他身边掠过,扑向那个蜷缩的孩子,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迷彩的残影。阿哲的脸上是陆沉屿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决然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陆沉屿看到阿哲的手,那只无数次和他扳手腕、拍他肩膀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力道,伸向了那个颤抖的孩子……
他看到了那个孩子脸上瞬间褪去的所有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的麻木……
他看到了孩子破烂衣服下,那一抹极其不自然的、连接着导线的凸起……
“不——!!!” 陆沉屿的嘶吼卡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绝望。
“轰——!!!”
比刚才那道惊雷更猛烈、更真实的爆炸火光,在他眼前轰然炸开!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碎石和无法言喻的碎片,将他狠狠掀飞!世界在瞬间只剩下刺眼的白光和震耳欲聋的轰鸣!阿哲伸出的手,他最后那个带着决然笑容的侧脸……在炽白的光焰中,如同脆弱的纸片,瞬间被撕扯、吞噬、化为齑粉!
“呃啊——!!!”
现实与记忆的界限彻底崩塌。陆沉屿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他猛地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仿佛要将那些不断闪回、不断撕裂他神经的血肉画面硬生生挖出去!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背心,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胃部剧烈翻搅,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却又被死死堵住,只剩下痛苦的干呕。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玻璃渣,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那是记忆中阿哲鲜血的味道!
憎恨!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恨那个用孩子当炸弹的国家!恨那些毫无人性的畜生!恨这个充满欺骗、背叛和死亡的肮脏世界!
但更恨的……是自己!
是他!是他那一刻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善心!是他愚蠢的侧移!是他把阿哲暴露在了那个位置!是他……亲手害死了自己最信任的兄弟!他才是那个沾满战友鲜血的刽子手!
麻木……只有彻底的麻木才能活下去……
任务……一个接一个的任务……用身体的极限疲惫和精神的绝对集中,去填满那个名为“阿哲”的巨大空洞。治疗?那一个星期的强制心理干预算什么?那些苍白无力的疏导话语,那些试图让他“放下”、“原谅自己”的劝解,在他沾满阿哲鲜血的罪孽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虚伪!他不需要治疗,他需要惩罚!他需要在这无休止的任务炼狱里,用敌人的血,用自己随时可能终结的生命,去偿还!去赎那永远赎不清的罪!
“呃……嗬嗬……” 粗重而破碎的喘息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身体蜷缩在床角,像一头被逼入绝境、浑身浴血的困兽。窗外又是一道撕裂天地的闪电,惨白的光映亮他布满血丝、充满痛苦和疯狂的眼睛,以及脸上纵横的冷汗和……无法抑制的生理性泪水。雷声滚滚而来,如同万千冤魂的哭嚎,将他彻底淹没。
失控的边缘。精神的高崖摇摇欲坠。再一步,就是彻底崩溃的深渊。
几乎是同一时刻。
城市的另一端,医院病房里。
窗外的雷暴同样凶猛,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汇聚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在路灯微弱的光晕下,像无数道无声流淌的泪痕。
苏星眠被惊雷从浅眠中震醒。心悸的感觉还未平复,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是语音连接的请求!来自陆沉屿!
她的心猛地一跳。这个时间点,这样恶劣的天气……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颤抖着按下了接听。
“喂……?” 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听筒里没有回应。
只有……
一种极其可怕的、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濒死挣扎般的粗重喘息!间或夹杂着无法抑制的、痛苦的、仿佛被扼住喉咙般的抽气声和低吼!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暴戾、痛苦和……濒临崩溃的绝望!
苏星眠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她猛地坐直身体,动作牵扯到腹部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但她此刻完全顾不上了!
“陆沉屿?!” 她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急切,“陆沉屿!你怎么了?!说话!回答我!” 她从未听过他发出这样的声音!即使是任务归来带着伤,即使是上次失联后的沉重呼吸,也从未像此刻这般……仿佛灵魂正在被活生生撕碎!
回应她的,依旧是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喘息和痛苦的低吼。窗外又一道惊雷炸响,巨大的轰鸣声仿佛也通过听筒传了过来,与他的痛苦形成了绝望的共鸣。
是他!一定是他!
那个雷雨夜!那个他曾经模糊提及的、让他陷入噩梦的“不好的梦”!那个困住他的、从未结痂的伤疤,在这个相似的雷暴之夜,被彻底撕裂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苏星眠的心头,但下一秒,一股更强大的力量从心底深处涌起。她不能慌!绝对不能!他是她黑暗中的硝烟,她此刻必须成为他崩溃边缘的锚!
“陆沉屿!听我说!” 苏星眠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带着一种穿透惊雷和混乱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道温暖而稳定的光,刺向他混乱的黑暗,“看着我!不,听着我的声音!看着我声音的方向!”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窗外震耳欲聋的雷声和胸腔里疯狂的心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声音放得极其平缓、极其温柔,却又带着磐石般的稳定:
“现在,跟着我……吸气……” 她的声音如同最和煦的微风,引导着,“慢慢地……深深地……吸一口气……对,就是这样……想象……想象你在一个非常安静、非常安全的地方……”
电话那端,粗重而破碎的喘息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凝滞。
苏星眠捕捉到了这微小的变化,心脏狂跳,但她声音的节奏没有丝毫紊乱:“……好……现在……慢慢地……呼气……把所有的……不好的东西……都呼出去……像吹散一团灰……”
她耐心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温柔的引导如同最坚韧的丝线,一点点缠绕住他那即将崩断的神经。
“吸气……感受空气……是清凉的……干净的……”
“呼气……带走那些……沉重的……黑色的……”
时间在雷声、喘息和平缓的引导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听筒里那令人心碎的、濒死的喘息声,终于渐渐平复了一些,虽然依旧沉重急促,但那种失控的暴戾和破碎感,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苏星眠不敢停下,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那伤口依旧在汩汩流血。她需要给他一个支撑点,一个能让他暂时逃离那片血腥记忆的支点。
“陆沉屿……” 她的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你还在吗?……看着我声音的方向……我在这里……很安全……你也很安全……” 她顿了顿,决定转移他的注意力,用最无关紧要、最宁静的画面,“……还记得……我之前在树洞里……说过的那幅画吗?……我想画……窗外的星空……”
她开始描述,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温柔和专注:
“我用了……最深的群青……打底……像一块……巨大的、湿漉漉的丝绒……然后……用钛白……蘸一点点水……很轻很轻地……点上去……像撒了一把……细碎的钻石……”
“有些地方……颜料……化开了……晕染出……很淡很淡的蓝紫色……像……薰衣草田的影子……”
“我还试着……用很细很细的笔……勾了一点点……月亮的轮廓……弯弯的……像……谁抿着嘴笑起来的弧度……”
“画得……不太好……星星……看起来有点歪歪扭扭的……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留下的脚印……”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描绘着那幅并不存在、或者只存在于她想象中的星空画作。每一个细节,每一种颜色,都带着一种纯粹而宁静的美感,与窗外狂暴的雷雨、与他脑海中血腥的战场,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宇宙。
电话那端,沉重的呼吸声,在她的描述中,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加平稳。那令人窒息的痛苦低吼,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窗外渐渐转弱的雨声,和她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在电波中流淌。
当苏星眠的声音最终停下时,听筒里是长久的沉默。只有两人交错的、渐渐平复的呼吸声,在雷雨渐歇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窗外,一道远去的闷雷滚过天际,雨声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低语。
苏星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最脆弱、也是最关键的壁垒,就在此刻。她轻轻地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只刚刚停驻的蝴蝶:
“陆沉屿……你愿意……告诉我吗?”
她停顿了一下,给了那个问题足够的重量和空间:
“……是什么……这样困住了你?”
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颗心在焦灼地等待。
然后,苏星眠听到了。
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被硬生生撕扯出来的、破碎的哽咽。
紧接着,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鼻音和无法言喻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染着血:
“……战友……”
“……牺牲了……”
“……因为……我……”
这三个词,如同三颗沉重的铅弹,带着硝烟、血肉和无法磨灭的罪疚感,狠狠地砸在苏星眠的心上。她屏住了呼吸,没有打断,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知道,这简单的词汇背后,是足以将人压垮的、血淋淋的过往。
窗外,最后几滴雨珠从屋檐坠落,发出清脆的滴答声,像在为这场迟来的倾诉计时。
陆沉屿的声音,在长久的停顿后,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自我凌迟般的语调,极其艰难地、破碎地讲述了那个雷雨丛林中的片段。那个蜷缩的孩子,他愚蠢的侧移,阿哲决然的替代,那近在咫尺的爆炸,那瞬间被撕碎的身影……以及,他此后如同行尸走肉般,用无尽的任务和自我惩罚来赎罪的日日夜夜。他憎恨敌人,更憎恨自己。麻木是他唯一的铠甲,任务是他唯一的救赎……或者说,是通往最终解脱的阶梯。
他的叙述混乱、跳跃,充满了痛苦的空白和无法言说的细节。但苏星眠听懂了。她听懂了一个骄傲的军人被愧疚彻底摧毁的灵魂,听懂了那用钢铁外壳包裹着的、千疮百孔的心。
当那破碎的声音终于归于沉寂,只剩下沉重而压抑的呼吸时,苏星眠依旧沉默着。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说出“不是你的错”、“放下吧”、“阿哲不会怪你”这样苍白无力的话。那些话,对背负着如此沉重枷锁的陆沉屿来说,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侮辱。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乌云散开些许,几颗微弱的星子挣扎着透出云层,将微弱的光芒洒向湿漉漉的世界。
苏星眠的声音,在这片劫后余生般的寂静中响起,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清澈和力量:
“陆沉屿……”
她轻轻地叫他的名字,仿佛在唤醒一个沉睡了太久的人。
“他……还活着。”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陆沉屿死寂的心湖中炸开。
他猛地一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星眠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还活着……活在你的记忆里。”
“活在你每一次呼吸里……活在你每一次扣动扳机的责任里……活在你……无法原谅自己的痛苦里。”
“背负着这些记忆活下去……背负着对他的思念……对他的愧疚……甚至……对你的憎恨活下去……”
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力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才是……对他牺牲……最大的尊重。”
电话两端,陷入了长久的、彻底的寂静。
窗外的星光,似乎更亮了一些。
陆沉屿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他不知何时已滑落床下),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脸上纵横的泪痕早已冰冷,指甲在掌心抠出的深深血痕传来迟滞的痛感。苏星眠的话语,如同最锋利也最温柔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层层包裹的麻木外壳,露出了里面从未愈合、血肉模糊的伤口。
不是安慰。不是开脱。
是……尊重。
是对阿哲牺牲价值的重新定义。是对他背负的这份沉重罪疚的……一种近乎残酷的承认和……接纳。
“背负……活下去……” 他在心底无声地、极其缓慢地咀嚼着这几个字。
第一次,有人没有试图抹去他的罪,而是告诉他,背负着它活下去,才是对逝者真正的敬意。
第一次,有人穿透了他钢铁般的外壳,触碰到了那最深的、从未结痂的伤疤……没有退缩,没有评判,只是……看见了。
窗外的星光,透过湿漉漉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微弱而清冷的光斑。陆沉屿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窗外那片被雨水洗过的、点缀着零星光芒的墨蓝天幕。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苏星眠描述的那幅画:深蓝丝绒上撒落的细碎钻石,晕染开的蓝紫色薰衣草影,还有那弯弯的、像谁笑着的唇角的月亮……
剧痛依旧在胸腔里翻搅,罪疚感依旧沉重如山。
但在这片冰冷的废墟之上,在那从未愈合的伤疤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像一颗被深埋于冻土之下、沉寂了太久的种子,在感受到一丝穿透黑暗的微光时,那几乎被遗忘的、想要破土的悸动。
他依旧蜷缩着,像一头受伤的兽。
但紧攥的、沾着自己鲜血的拳头,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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