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蓬头的热水顺着肩膀，流过躯体上的各式狰狞之上。
柏野没有说，时予也不知道该如何拉下遮光帘。她通过窗户的反光，静静凝视身上的每一处疤痕。
难以置信，重铸的肉身竟能如此还原——凹陷的疤，凸起的增生，褐色的小块皮肤。每一处细节都没有放过，可谓费心。
不许见，满目疮痍。
八百年，时间早已经冲淡她的记忆。诸多痕迹，是如何出现在她的身上，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唯有它们不会忘。
细密的痒意自疤痕的内部滋生，缓慢而清晰地攀附全身，挤入敞开的毛孔，钻入身躯的内部，开始啃噬时予的骨头。
她浑身都疼，贴在冰冷的瓷砖上。
缓缓滑落，侧跪，瘫倒。
淋蓬头不关，水便不会停歇。接连落在她身上的温热，像是一场绵延了很久，带着寒气，潮湿而难闻的雨。
我为什么要回来。
她的头开始痛了。
我不知道。
她呢喃着。
她的身子蜷缩，睫毛轻颤。
水珠一抖，落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当晚，她无可避免的沉溺梦魇。
她梦到了很早很早之前，早到她恍惚着，分不清是虚幻的梦还是真实的过往。
她梦到了红如鲜血的宫墙，还有火光中锃亮的金瓦。
她梦到了宫墙被大火吞噬，肆虐的火焰中不断传来的悲鸣和咆哮。到处都是鲜血的痕迹，双目全部被浸染成猩红。
宫人们四散逃跑，尖叫声响彻天空。
被火染红的云一唱一和。
那是时予见过最瑰丽，最残忍的天色。
在一片混乱中，她被人塞进狗洞，残留的记忆告诉她那是一个小宫女，半日前还为她簪花描眉，笑得喜气洋洋。
如今她满脸的惊恐和泪水，不住地摇头，哭喊声撕心裂肺：
“跑！殿下！快跑——”
胸口一只剑尖突现。
她被长剑贯穿。
血花四溅，崩在时予的脸上。
宫女还张着嘴，瞪着眼，就这样直挺挺地倒下。
时予捂住自己的嘴。
一个男人的脸出现，见是她后，兴奋地咧开了嘴。
她浑身冰冷，像是力气被人抽干，跌坐在地上，只依靠着本能，不断地向后挪动。
直到摁上一块尖锐的石头，掌心的痛一瞬间刺入她的心脏。
她恍然醒悟，连忙爬起，转身就跑。
喜服厚重，她一边跑，一边脱掉身上的霞帔。眼泪被风吹干，糊在眼睛上，她也不敢伸手去擦，只管用尽全部的力气来逃跑。
她不知道自己跑到了那里，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慢慢的，她又陷入到一片寂静的白中。
死亡一样的白。
她止住了脚步。
她忽然忘记了。
她为什么逃跑。
时予骤然惊醒。
窗外天光大亮。
她瞳仁剧缩，胸脯起伏不定。
“昂……对，你看看跟施工队沟通一下，半个月能不能解决？虽然咱们支队人少，但不能说叫咱们连个办公的地都没有。”
柏野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新朋友？你们都挺关心人家的啊。挺好的，长得好看，性格也不错，就是不爱说话，不过才认识嘛，正常。放宽心啦，咱们支队现在缺人的情况不会持续很久，大不了等新训营结束，我去别的支队抢几个新人来。人手肯定得补上，不然咱们得累死。”
房门半掩，时予从没有关严的门缝里能看见外面。
柏野在来回走动。
她穿着背心短裤的睡衣，一只手握着电话，另一只抬起的手在两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飘起烟雾。
又停了一会儿，她在耐心的听，然后又开始低低的说话。财财跟着她走，时不时“喵”上一声。
“啪嗒”“啪嗒”。
是拖鞋的声音。
时予移动视线，望着天花板，心重重地落回胸腔，呼吸缓慢的趋于平缓。
到底那方才是梦境。
时予仍存混沌之中，辨不出来。
林关是个很不靠谱的人，他昨天信誓旦旦的跟柏野说，今早他一定会来！
没想到等两个人都吃过午饭了，还没见到他的影子。
他在微信上给时予解释，说刚刚开学，要忙的事情太多了，让她先跟柏野玩几天。
“反正柏老板这几天都休息啦。”
微信提醒，【山海潮汐（纯爱版）】发来新的消息：
“成姐和阿瑶你见过么？我记得没错，她们昨晚在夜巡，根据我了解的作息，你们应该还没碰上面。”
“我跟你说，殷姝瑶就是个自来熟的神经病，要是突然发疯犯病你别搭理她。这人情商低，嘴上还没个把门，要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别多想。”
“成姐和她不一样，要是不接你的话茬也别在意。她人特别好，特别务实，就是比较高冷，看上去……好吧实际上也不平易近人。不过好像你也不爱说话就是咯。”
“对了！最重要的一点！咱领导，就柏老板她平时选择困难症特严重，要问你什么东西，只要不是很重要都可以随便说，反正大概率也不会被采纳。”
林关是个话唠，从小到大。
时予早就习惯了。
他俩的相遇很早，也很神奇。
十几年前，她还是个灵魂体，在后山散步，突然碰见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迷了路，站在原地大哭，不知道该怎么回家。
时予心善，顺手把他带到了临鹤村里。他挂着眼泪告诉全村，是一个姐姐带自己回来的，但是村里人相互都熟，并不认识他描述的人，都当成了孩童的玩笑，逗他说是“山神娘娘”本来要把他吃掉，但嫌太瘦，又给扔回来要养肥了吃。
小小林关嚎啕大哭！
他不愿意相信，而又确实能看见时予，因此更加害怕，总觉得“山神娘娘”看自己的眼神就跟家里长辈看猪时一模一样。
时予哭笑不得，认真跟他解释了几次，才勉强获得小林关的信任。
但为什么他能看到自己，时予也十分费解。
于是，小阎王应邀而至，很快得出结论——
林关虽阳气过甚，却是天生阴阳眼，一双人瞳能看明三界六道，十分难得可贵。
柏野说，这本是天生的行动员，就该吃这碗饭的好料子，原先支队也打算做重点培养对象，好好培养。哪成想这林关胆子比猫小，还怕鬼怕得要死，第一次正式出任务时就被当场吓晕倒地，让救护车“呜哇呜哇”的拉走了。
“支队笑柄。”柏野撇嘴，如此评价。
她伸出五指给旁边的时予看：“那个好看？”
打着陪时予了解人间的旗帜，柏野带人吃喝玩乐，理直气壮。
时予看向她指甲上不同的颜色，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食指上的雾蓝色：“这个好看。”
是挺好看的。
柏野开始纠结。
她觉得无名指上的那个樱桃红也好看。
“做跳色吧！”她愉快决定，抬起脸，和一桌之隔的美甲师认真沟通。
时予的手机放在桌面上，不停震动。
她想回复消息，但现在两只手都放在紫外线灯里，腾不出空。
款式是柏野帮忙挑的，选的时候她还抱怨了两句，说长美甲不方便，但是不做又不好看，只能做个短的过瘾。
短甲的款式很难选。清洁，护理，修型，打磨——才好不容易定下了缎面猫眼的款式。
裸色，偏灰，很低调，带一点儿若隐若现的光。
有点像时予的眼睛。
时予不爱说话，柏野也瞧不出喜好，只是见她眼睛微微亮一下，便大胆认定她应该是喜欢。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柏野偶尔侧目去看，时予认真听从美甲师的指令，乖乖照做。
她莫名想到了财财。
三年前，刚搬家，财财换了陌生的地方，连着一周都温顺乖巧，不搞破坏不乱叫。
结果现在上天入地喵喵喵，嚣张跋扈又狂妄，俨然是把自己当成了704唯一山大王，着实过分。
“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
时予点头，目光中有一点疑惑，似乎不太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柏野抿唇，她总感觉时予和其他需要被监管的“非人”不一样。
不愤怒，不悲伤，不兴奋，不好奇。几乎没有情绪起伏，但进入梦魇的姿态又十分骇人。
内心压抑久了，不会表达，闷到最后，情绪**，身魂俱伤。
柏野叹气一声。
这种“非人”柏野也见过，最后的下场不是进了监狱就是下了地府。她第一次做监管，只求能顺顺利利结束，圆满完成任务。
“监管要做的，是帮助‘非人’进入社会，融入社会，让TA们能够正常生活。你们一定要记住，‘非人’同我们不一样，TA们在入世之前对当代社会是没有任何概念的，所谓‘常识’对TA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威胁，恐吓，暴力，都是正常的。抵触心理不可避免，作为监管，我们要怎么样——”
“细心。耐心。真心。”
柏野懒洋洋地喊。仗着行动员多，她明目张胆的在会议室里浑水摸鱼。
她已经做好被拳脚伺候和言语攻击的准备了，但时予平和的超出所有人想象，对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也非常之快。
“所以？你是在跟我炫耀你的小猫？”
微信名【学者】发来消息：有病吧祁景的！我监管那么多非人，没一个——没一个正常人！你凭什么有听话小猫？
凭什么！！！
社安局的恶趣味，把处于监管期的“非人”说成小猫，给监管一种“领养宠物”的错觉，以此来激发这群刀尖舔血的冷酷行动员的爱心，让他们能给予非人更多的包容。
小猫睡觉，可爱。
小猫挠人，讨厌。
柏野遇见好小猫，罪不容诛！
她看着这条消息，没忍住得意，低低笑了好一会儿，等消息再发出去的时候，已经是红色感叹号。
“怎……”时予听见响动，侧头看过来。
犹豫了一会儿，她轻声问：“怎么了？”
“没事。”柏野笑眯着眼，“跟朋友聊天呢。”
“喔……”
时予应了一声，顿了一会儿，又问：“然后呢？”
“什么？”柏野歪头。
“然后呢？林关还能做行动员吗？”时予打开水龙头，冲洗双手。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能出的外勤太少，一组要不了他。现在他在二组，主要负责大厅接待，档案登记，人事考勤之类比较琐碎的内勤行政工作，也不算轻松。”
柏野说着，露出痛苦的神情。
社安局规定，正式升职管理层之前，需要将该职位管辖范围内的所有岗位全部轮班，简单了解其基础运行规则。
柏野年初升副支队长，轮岗程序少不了她的。而作为江局长唯一在世徒弟，他美名“锻炼”，特地另外安排了行动中心及后勤中心的重点岗位轮班。
行政是她最讨厌的工作，没有之一。
她回想起源海市的一个月，整日跑东跑西，和每一个来访的“客人”都挂着礼貌恭敬的微笑——不管是否有仇有怨对方品行如何——总之，因为“热情服务”的理念，她十分憋屈。
还有什么复核薪资，控制预算，公物登记……
她想辞职，没开玩笑，
辞职信都写好了，没来得及交上去。第二天，一纸通知将她打回祁景。
毫不夸张，她回到支队大厅的一瞬间，几乎要热泪盈眶。
以前她嫌弃这份工作事多又危险，每天打交道还都是一群文化水平不高的牛鬼蛇神，同事们一个个看上去都像是脑子被丧尸吃掉的脑残。
但在当时，她发自肺腑的热爱着每一个脑残。
哎——
柏野长叹一声，转念一想，殷姝瑶以后大概率也会经过这么一遭，突然又幸灾乐祸起来，没忍住笑出了声。
停好车，时予突然想起来还有消息没回，赶紧摸出手机。
【山海潮汐（纯爱版）】：怎么不回我消息？
【山海潮汐（纯爱版）】：在干嘛？
【山海潮汐（纯爱版）】：喂喂喂！失恋了么？
【山海潮汐（纯爱版）】：失联了吗！
【山海潮汐（纯爱版）】：不会吧！
【山海潮汐（纯爱版）】：柏老板不会把你卖了吧！
【山海潮汐（纯爱版）】：不可能啊柏老板可是全世界最不会知法犯法的人了！
【山海潮汐（纯爱版）】：你知道为什么吗嘿嘿。
【山海潮汐（纯爱版）】：她超懒！除了工作以外的任何事情她都不愿意费心！她之前说犯罪是这个世界上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除了走投无路她没有办法理解和共情任何罪犯！
【山海潮汐（纯爱版）】：挺酷的是不是！如果当时她不是当着所有同事的面在年会上跟江局长拍桌子叫嚣最后得了处分就更酷了。
【山海潮汐（纯爱版）】：不好笑吗？为什么你还不回我！
【山海潮汐（纯爱版）】：啊朋友啊朋友，我亲爱的朋友，你去哪了！
【山海潮汐（纯爱版）】：朋友——朋友——你抛弃了我——
【醒了】：1。
对面沉默一瞬。
【山海潮汐（纯爱版）】：三秒语音条。
时予点开：
“柏野——把时予还回来——”
嘟！
又是语音条。
“她才刚下山啊——不要这么快把她变成糟糕的——和你一样的社畜！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柏野在买蛋烘糕，对她的手机露出一个嫌弃的神情。
“傻……”
突然，她想到时予在边上。出于对《监管手册》第三条第四项——“不可当非人面前有任何不文明，不礼貌行为”——的尊重，柏野强行咽下第二个字。
“还是那个小男孩啊。”卖蛋烘糕的奶奶笑呵呵的，“你们的关系可真好。”
柏野赶紧撇清关系：“只是同……”
“我是南洲师范大学民俗系的研一新生——尊贵的！清纯的！男研究生！跟那种被社会污染过的牛马社畜不一样！”
时予不会关免提，林关亢奋的声音从听筒里炸出。
柏野转头，咬牙切齿：“你问了他什么。”
“嗯……”时予沉默一瞬，而后诚实回答：
“我问他，‘你不是社畜吗’？”
柏野磨了磨牙，翻了个白眼。
傻叉。
她在腹诽。
“你们这些孩子啊。”蛋烘糕奶奶忍俊不禁，“今天吃什么口味的？”
柏野转向时予，后者正紧急打字，手忙脚乱的感觉把小阎王教的汉语拼音全忘了一样。
感受到视线，她抬头，看了看柏野，又看向价格牌，双眼迷茫。
柏野偏头，又盯了一小会儿。不知道是没吃过还是看不懂，时予一直没有开口，她干脆直接说：
“一种味道来两个吧。”
“这么多。”蛋烘糕奶奶惊讶了一下：“你们几个小姑娘吃的了吗？”
“咱们这不是多一个嘛。”柏野笑嘻嘻地，顺手揽上时予，嘴甜的很，“奶奶做得好吃，我都分不出那个味道最好了，当然想让新朋友把每个都尝一下。”
蛋烘糕奶奶跟着她笑，慢慢弯下腰，一个一个掀开装馅料的小罐子。
每掀开一个，蛋烘糕奶奶都要和时予介绍一下，强调都是自己纯手工调的，没有添加剂，吃上去可健康了。
“我家小妮也爱吃。”说到这个，蛋烘糕奶奶满脸自豪。
“我小妮可厉害了，成绩可好了，老师总表扬她！特别懂事，从来不让我多操心！乖的嘞，从小到大没和我红过脸。我从不叫她管其他事，钱嘛，我们老人家有的呀，学习，差不多就行，不指着她多好多好的，她只有健康，快乐一点就可以了。
液体倒进蛋烘糕的模具里，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很快成了一层松软的面皮。
奶奶老了，做蛋烘糕的速度明显没有以前快。
柏野忽然想到，当初搬来这里进口的第一个食物，就是这家蛋烘糕。
三年过去，价格没变，依旧是三块钱一个，不算贵，口感偏甜。除了殷姝瑶外，她和成莉娅都是吃两个就够了，再多就齁了。
蛋烘糕奶奶跟她们住在同一栋楼，104房。因为死去的老伴姓赵，小区里的邻居叔姨都喊她赵婶子。柏野她们年纪小一点，讲婶子不合适，就跟着更小的一辈一块儿称赵奶奶。
赵奶奶人可好，每次见面都笑眯眯的，看上去和蔼又可亲。
她还有个孙女，比柏野她们小不少，大概十六七岁样子，性格非常内向腼腆，总是低着头走路，不爱与人打招呼。
不过她今天心情不错，殷姝瑶下夜巡时碰见她了，她还跟殷姝瑶主动搭了话，夸她的新发色好看。殷姝瑶觉得自己魅力超群，能够征服自闭小女孩，特别得意洋洋的给柏野发消息炫耀。
赵奶奶摆摊的位置选的不好，在小区大门口的左边，背靠小区外的唯一一个垃圾处理站。
说是处理站，其实就是几个绿色的大垃圾桶堆一块。物业的人不上心，三五天才收拾一回，盛夏时各种发酵物的味道混在一起，臭气熏天，旁人都捏着鼻子避之不及，谁还会在那前面买东西。
理所应当的，赵奶奶蛋烘糕小摊的生意一般。
等蛋烘糕机热的时候，柏野随口跟奶奶提出，可以换个地方摆摊。奶奶笑了笑，说自己年纪大了，懒得挪窝，又说可以往侧边站站，很快就好了。
柏野点头，在等了两个后，终于受不了臭烘烘的味道，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几步。
又挪了几步……
再挪了几步……
时予回头，她都快贴到对面的墙根了。
没想到那气味的杀伤力实在太强，这么远了还能一个劲往她鼻子里钻，弄得鼻子痒痒，她猛地打一个哈欠。
等等。
柏野目光一定，鼻尖微微翕动。
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柏野生怕自己闻错了，又用力嗅了嗅。那股味道若隐若现，让人无法忽视。
不远处，时予连蛋烘糕都没拿，急匆匆地朝柏野走来。
“柏……”她面色凝重，顿一下，似乎找不准称呼，只能低声道：
“我闻到了死人的味道。”
没卡上点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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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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