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灰蒙蒙的天将沉甸的**兜在胸腹,整片天空便显得更加沉重压抑。
让人哀伤的音乐声突兀地响起,室内成片的黑西装们低着脑袋,要么掩面看不清脸色,要么脸色也和室外的天一样阴沉,满堂见不到一点笑脸,就好像这里是谁的葬礼。
“接下来,开始汪丹翎先生的遗体送别仪式。”
哦,也确实是葬礼。
宾客依次在遗像和棺材前道别献花,之后都会来到两个年轻人的面前,真心或者礼貌性地对对方说上几句宽慰的话。
“节哀啊,子意。”
“是啊,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老汪泉下有知该有多难过啊。”
“谢谢叔,我就是,没控制住…”汪子意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他才十九岁,大学的通知书和父亲的死讯几乎是同时砸在了头上,想来心里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见他只是抬起头朝着遗像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眶就倏地变得通红,只能拿外套袖子一遍遍地抹过自己的眼睛,嘴巴里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完全地沉浸悲伤里去了。
悲痛欲绝的情绪在空气里传播,看见汪子意恨不得哭昏过去的模样,来宾们难免感同身受地想到自己家里的老人,又或是自己去世后家里的孩子该怎么办,眼眶也跟着发热起来。
“不好意思各位,小意他实在是太伤心了,还请大家谅解,也谢谢大家今天不辞辛苦,来送父亲最后一程。”原先在和其他宾客说话的女人走了过来,将汪子意掩面痛哭的样子挡在了身后,接过了对方的社交工作。
她个子高挑,黑色的西装领服帖在肩膀两侧,头发整齐得扎在脑后,显得清爽又干练,做事说话的模样明显比后面那位染着黄毛的小伙要稳重地多。
来宾对她更熟悉一些,姑娘叫汪子禾,同样也是汪老先生的孩子,在前几年从汪丹翎手里接过了重任,成为“章我”新的掌舵人。
小伙还能当成自己家的傻孩子,但对上这位已有一家之主气势的女士,来宾们的讲话用词也庄重了许多,不过不少人还是发现,汪子禾的眼眶也红着。
看来再怎么早熟的青年才俊,面对生离死别时也和常人没什么分别。
仪式逐渐步入尾声,客人们离场。
有个小男孩在离开时再次看向了礼堂,顺着两排排场极大的花圈,孩子看向了最前方和棺材摆在一起的遗像。
照片上的爷爷年纪在五六十,两鬓已然斑白,岁月的痕迹转换为松垮的皮肤和无处掩盖的皱纹,但打理精致的仪表却让他看起来精神不错,依稀可以让人想象出他年轻时不凡的相貌。
年轻时或许英俊的老人拥有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和他的子女都不同的眼形,他的目光深沉幽邃,哪怕明确地知道自己在看的是一张照片,但和那已经定格的视线对视的一瞬,心中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他好像会活过来”的错觉。
“小诚,愣着干什么?不舒服吗?”小孩的母亲蹲下拍了拍孩子的后背,那孩子恍然从睡梦中惊醒,一个猛扎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母亲一头雾水,抱着孩子一边哄着一边赶紧走出去。
“还行,比他爸小时候好多了。”孩子的父亲开车去了,留下来的爷爷奶奶看着孙子的样子忆起了往昔。
“那会是老汪的爹刚走,我们带着他爸去了葬礼,结果那孩子看见了棺材就开始哭,说里面是空的,得亏老汪人好不计较,不然,哎呦…”
孩子母亲在谈恋爱的时候听孩子父亲提起过一些往事,说他小时候生了没来由的怪病,还是老汪先生介绍的名医才救回一条命,自己儿子在出生没多久后没来由地发高烧,也是这位汪丹翎先生帮忙找人看过,这病才好起来。
汪老先生是他们一家的恩人,不然他们也不会五口人都从隔壁市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参加仪式。
“唉,老汪前几年身体看着还挺硬朗的,你说,这怎么突然一下就…”
昏暗从天边尽头蔓延过来,遥远的云层里依稀看见了月亮的轮廓,下午的时候还是下了场大雨,到现在也没有彻底停下,细小的水流流淌在沥青路面,少见地,傍晚的洋城清静下来。
站在门前台阶上的汪子禾撑开一把伞,想把弟弟也包揽进去,却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出了许多,是个大小伙子了,一时沉默后,她把手中的伞递了过去。
被晚风一吹,汪子意的脸上被泪水磨破的皮肤就又疼了起来,他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恰好和姐姐递来的伞错开,可等他磨磨唧唧地把手放下,汪子禾的伞还是架在他的头顶。
“拿着。”汪子禾的声音也是哑的,但她的神色却很平淡,平淡地让人怀疑那泛红的眼眶不过是笼络人心的作秀。“李叔在停车场等你,实在找不到,就给他打个电话。”
“…那你呢?”汪子意搓了搓鼻子,还是没把伞接过来。
“我还有事,就先不回去了。”汪子禾刚说完,衣袋里的手机就配合地响起,她顺势接通,用眼神示意汪子意拿了伞快点走。
汪子意看着躲在屋檐下打电话的女人,眉头皱起地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对方眼下的乌青堵上了他的嘴,离着他姐手掌两指远的地方握住了伞柄后,汪子意走进了雨幕里。
“…我在听,你继续。”直到弟弟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汪子禾才收回眼神落在自己的鞋面,溅起的小水珠跳跃到皮鞋尖,而后很快下落,留下水渍。
“嗯,明天下班前把新方案给我,现在先去休息吧,辛苦了。”汪子禾说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她这两天没睡好,头疼的毛病开始犯了,但要她做的事情还有许多,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那个人,好像也经常揉太阳穴…
汪子禾的手指一顿,她的目光茫然了一瞬,再重新回神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另一双被雨珠爬满的鞋面,那是双黑色的球鞋。
她抬头,有些惊讶地发现汪子意折返了回来,他撑着自己先前给他的伞,手里拿着另外一把崭新的折叠伞。
“…李叔买的。”明明是送人东西的那个,汪子意却别扭得很,他小臂的整个衣袖被浸湿,但依然执拗的把伞递到姐姐的眼前。
雨珠噼里啪啦地落在伞面上,汪子禾眨了眨眼睛,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上大学之前,那时的汪子意还是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屁孩,但现在,自己得要踩着两个阶梯才能和当初的小屁孩平视了。
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了“时光飞逝”的含义,接过雨伞的手都有些发软,一句谢谢卡在嘴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回去了记得喝感冒冲剂。”她只能借用过去的经验,摸索出如今的回答:“你淋了雨,小心生病。”
“嗯,你,你也注意休息。”汪子意像是终于完成了任务,肩膀松懈了下来,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很快又再次消失在了雨夜。
汪子禾一个人站了许久,电话早被另一头的人挂断,但她迟迟没有放下,直到头疼再一次袭来,她才带着雨水的冷气回到室内。
棺材被转移到了一间别室,关上身后那道门后,淅淅沥沥的雨水和沙沙作响的树叶就都听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人的室内落针可闻。汪子禾走到棺材前站定,表情郑重地抬手在上面敲了三下。
室内的灯光关了大半,显得有些昏暗,但阒寂却很快被让人牙酸的“咯吱”声取代,就像是久不上油的门窗,像是摇摇欲坠的乳牙。
“叮——”几声东西落地的清脆声响,长钉在棺材的周围落下,即便是有所预料,汪子禾还是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但来不及等她做好接下来的准备,那涂着深色油漆的棺木盖子就无声地漂浮在了半空。
光线见缝插针地进入棺材内部,率先被暴露的是一只左手,那只手上的皮肤平整光滑,没有一点褶皱斑点,只在无名指与中指的指缝间有一颗黑色的小痣,毫无疑问,这并不是一只属于老人的手。
棺材盖荡下的阴影像黑纱一样褪去,平躺在棺材里的人也露出真容。
那是个青年,年龄看着比汪子意还要小上一些,他留着一头略长的黑发,一直垂到了颈窝,遮盖了他面庞的棱角,让青年看上去有些阴郁和中性。
他的眼睛像是不适应光线般眨动了几下,随后扶着棺材起身坐起,身上面料柔软的黑色中山装在腰腹堆叠出褶皱,飞鸟的暗纹在灯光下变化着色彩,直到他轻巧地翻身落地,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额前的刘海在起落间被扬起,额头中心有一个红点闪过,但很快被落下的头发遮住,只留下一双和那遗像如出一辙的细长丹凤眼。
但眼前抚平衣服褶皱的人显然年轻过了头,那身黑色中山装对他来说太过老气,就像个穿了父亲衣服去参加毕业典礼的高中生。
汪子禾低下头,掩盖自己眼中的复杂,她知道眼前的少年人确实就是自己的“父亲”,也知道他与她之间的“不同”。
整理完衣服的汪丹翎抬起头,和汪子禾的视线交错,他默不作声地偏过视线,过了许久后才开口道:“没出什么意外吧?”
“没有,仪式举行顺利,没有人发现异常。”汪子禾下意识地用汇报工作的方式开口,这样的模式让她轻松了不少:“子意也没有发现,请您放心。”
“好,辛苦了。”汪丹翎微微颔首,他在打招呼的期间突然抬手,修长的手指迅速探向汪子禾的面门。
汪子禾来不及避开,只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只感觉有一点暖意顺着她的眉心汇入四肢躯干,就像盖着太阳晒过的被子一觉睡到了自然醒,她的衣服变得干燥,身上的疲惫与不适也消失地一干二净。
“我…”她有些惶恐,为这份她不能理解的力量,也为她刚刚想要躲避的想法,只是再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的人不见了,一旁的棺材也重新盖上。长钉也牢牢钉在上面,就好像它从来没被打开过,那个神秘莫测的人也不过是她的幻觉。
…结束了。
空无一物的世界里,她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落地的声音。
汪子禾并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声音,在目睹雷雨天的怪异咆哮声里一闪而过的兽影的时候,在看见月色下食用着爸爸的“妈妈”的时候,在盯着纸盒里爬过自己手臂的蟑螂的时候。
在此前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理解不了这些,只是发现了自己与他人不同,只能无助地,恐惧地,直到那人用温暖的手掌拍抚她的后背,就像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个雪天。
然后——她某一天察觉到了,自己所见的父亲和别人口中的不一样,汪丹翎在她的眼中没有老去,在疑惑和不安堆积中的日子里,她在镜子里窥见了汪丹翎的背影。
那里没有人类,只有被黑白羽毛大片交织簇拥的人形。
再然后,汪子禾的噩梦变了。
脖子上冒出尖刺的“妈妈”刨开爸爸肚子的画面又重新出现在她的梦里,再后来,那些尖刺化作羽毛,“妈妈”回过头看向房间角落里的她,那张脸变成了汪丹翎的模样——
她失去了安稳的睡眠,逃离了她的第二个家,极力避开和过去有关的一切,直到三年前,在毕业的前一年,她收到了一条阔别已久的讯息。
“我准备在三年后‘死去’。”
她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自己应该年过半百的父亲却用着和自己弟弟差不多年纪的脸庞,目光深沉地向自己传达着他的“遗志”。
“之后,给公司换个新名字,你喜欢的名字,还有,照顾好自己和子意。”
【这样,我们就互不相欠了。】
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也不太记得这1000多个日月里具体发生的事情,她努力地把自己绷紧,却在此刻乍然断了弦。
“啪嗒。”
水滴落的声音落在她的衣领,汪子禾回过神,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殡仪馆,她没有叫车,只是双手捧着一个沉重的木盒,只影单行地走在湿漉漉的路边。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暗了下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很远,但身上灰烬味道依然没有散去,汪子禾抬头,发现雨早就停了。
“啪嗒。”
又有水滴落下,汪子禾抬手摸上脸侧,摸到一片冰冷,看着自己湿冷的掌心,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那是她的眼泪。
她抬手用袖子擦过自己的脸,长舒一口气后,汪子禾拿出手机点了几下,过了十分钟后,一辆轿车停在了她的跟前。
汪子禾抱紧了怀里的盒子,弯腰坐进了车里。
直到那车尾的灯光被拖拽着彻底离开了那块沥青路面,路边的被压下的枝桠才回弹到正常的位置,一道莫名出现的细长的黑影有这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如同他的来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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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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