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由和银蛇在走廊上拔腿狂奔。
全船找一个人太费劲了,从柯巧指使餐厅里的人给他带早餐看起来,他房间里应该也有广播,银蛇速度更快,她大步扑过去拍房门:“K先生!K先生!!柯巧!!!——”
三秒过去,无人回应,银蛇转头看她。
“去顶层!”叶由毫不犹豫,上船第一天柯巧就说过,船长室有广播,那种孢子能把螺和鱼当宿主,也一定能寄生在人身上,他们等不起了。
顶层出去是一块露天的甲板,虽然打扫过了,但仍然有大大小小的水塘,船长室在最前面,是自动驾驶,所以没有人也没有上锁,银蛇一把推开门直接冲进去,试过音,确认广播是完好的,转身对她点点头。
叶由向前两步,握着话筒,深吸一口气:“——”
*
“——各位船员请听好!”
角落里的广播突然响起耳熟的女声。
走廊上的任小池吓了一跳,不安地转着眼睛仰头去看,旁边的林知致饶有兴致地侧耳听起来。
广播还在继续。
“船上的清洁工请于五分钟内前往一楼休息室集合,期间不要和任何人接触!重申!不要和任何人接触!”女声的语速很快但语气很冷静。
“这是怎么了?”他们不远处正好有个清洁阿姨,茫然而好奇地问他们。
“我、我我……”任小池一头雾水地张嘴,林知致拉了下他,客气地冲她笑笑,“我们也不太清楚,应该是负责人找你们有什么事情,您快去吧。”
“哦……”清洁阿姨懵懵懂懂地走了。
等她走了,林知致松开手,转头看向还茫然的小伙子:“去船长室吗?”
任小池没反应过来:“去、去去船长室、做做什么?”
林知致失笑:“白磷多半和路教授在一起吧,你不是有东西想……”
话音未落,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怎、怎么了……”任小池不明所以,林知致沉着脸正看着他身后的墙壁,那表情里还有一点别的什么。
见对方那么严肃的样子,他忐忑地跟着转头,刚转过去一点。
耳边突然有骤风掠过,前后脚的功夫,一声震耳欲聋的“嘭!”贴着耳朵炸开。
他聋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这一下震得人大脑一片空白,神智恍惚,连知觉都消失了,等五感恢复过来时,视野里只剩下破碎的墙壁夹杂着灼烫的热浪层层叠叠地扑面而来。
好像要死了,这是任小池的第二反应,他在一瞬间模模糊糊想到什么,恍然大悟,原来林工程师的那个表情是同情啊。
既然如此,对方是不是有办法活下来……他很费劲地思考。
但是很快他就不再去想这个了。
他在剧烈的疼痛里想到他妈妈——有些瘦弱,神色总是很疲惫,一个普通到泯然众人的女性。
他从小就结巴,不讨人喜欢,爸爸嫌弃他,爷爷奶奶嫌弃他,外婆外公也嫌弃他,他都不难过,他只是难过拼尽全力才生下自己的妈妈也因此被嫌弃。
但妈妈不嫌弃他,任小池记的很清楚,小学老师把妈妈喊去学校,当着他的面说这孩子舌头捋不直是不是有点病啊,最好去看下医生。
那天回家路上,他们没有往家走,他忐忑不安,以为妈妈要带他去医院,七拐八弯,最后出现在眼前的却是蓝盈盈的大海。
妈妈把他抱起来,低头就能看见晃动的水波。
妈妈说:这里头有一种动物,它们发出的声音,不光是人类,连同类也听不见。
他傻乎乎地问那种动物什么样。
妈妈卡壳了下,没好气地说她也没见过。
后来他找了很多书,知道了那种动物叫鲸,后面有三个轻描淡写的字——已灭绝。
任小池想,或许伊甸园的水族馆里会有,也或许在茫茫深海里会有一个角落,存在那样一条在工业灾难里幸存的孤独鲸。
它日复一日地呼唤,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同伴听见它的声音。
它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同伴听见它的声音,但仍然日复一日地呼唤。
已经看不太清了。
他动了动焦黑的嘴唇:“——”
*
银蛇猛地回头。
“怎么了?”叶由注意到她突然的动作,也跟着转头看去,进来时的门还开着,甲板上空无一人,冷风呜呜地穿过船身,像是把海螺贴在耳边会听见的声音。
天空沉甸甸地垂下来,四处弥漫着浓重的乌云,预示着一场磅礴的暴风雨即将降临。
“没,没事,”银蛇捏了下眉心,把刚刚那一瞬间的错觉遗忘掉,像往常那样轻快地笑了笑,“那我们接下来就去……船是不是有点倾斜?”她眉头蹙了下。
船倾斜?叶由对这个没那么敏锐,她直接从口袋里抓了支笔放在地上,几乎刚放下去,笔就开始滚动,单向滚,越来越快,一直到撞上船长室的墙面才被弹回一点,慢慢滑向墙,停下了。
倾斜,而且不是颠簸的那种倾斜。
“船在向右侧倾斜,”叶由说,她抓起笔塞回去,直起身大步走向操作台,入目是各种复杂的按钮和表盘,顿时头痛,说看不太懂都是委婉了,她恶补了海洋生物知识,驾驶知识一点没学。
好在示意地图还算清晰易懂,和出发前绫红鱼给他们看的几乎一模一样,出问题的地方用红色标出来了,情况一目了然,叶由简单扫了眼,眉头顿时拧起来,“船舱进水了?”
能看见从地下一层开始,几乎全都是大片的红色。
“警报呢?”银蛇意识到什么,“为什么警报没有响?有人关掉了?”
话音未落,脚下的地面猛地晃了一下,两人眼疾手快扶着台面站稳,这次的震动很明显,而且造成了不小威力,方才叶由还需要靠笔来验证倾斜的角度,现在已经可以靠肉眼识别出来了。
银蛇经验丰富,一瞬间判断出来:“是爆炸!”
透过驾驶控制舱两侧的玻璃窗户,可见海天交际之处已经出现了电光闪烁的景象,轰鸣霸道的雷声像是要把海面劈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天裂。
“柯巧。”叶由突然说。
警报还好说,炸药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准备的,这种事情能瞒过其他人,瞒不过主办方的眼睛,除非他本身就是参与者,酒和燃料都是助燃物,如果目的是炸船,它们莫名其妙出现和莫名其妙消失的原因都很明显了。
她一想就打通了其中的关节:“去找他!”
*
“这台机器是不是坏了?”
几个研究员围着角落里的熵反应仪转圈。
他们都不太了解这台机器是用来做什么的,但就在几分钟前的震动后,那上面的数据突然之间飙升,高到了一个连门外汉都能觉得不对劲的高度。
目前在500-600之间徘徊。
“你看这个显示屏,是不是有点像雷达的?”有人问。
“是有点像,那是坏了吧,”另一个琢磨着,“雷达是哪里有目标哪里亮点,这上面的波动范围大得都能把我们包起来了。”
就这一刻,整个研究室再次发生震动。
没被固定住的仪器霎时间向地面滑去,女研究员下意识伸手去接,超乎预想的重量,她被压得一个踉跄,手背在凸起的桌子边缘重重砸了一下,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咣当——研究室的门被大力推开,女船医急匆匆打开门就看见满满一屋子人转头看她。
她手一顿,差点被这群要研究不要命的科学混蛋气得翻白眼,立刻怒目而瞪:“在干嘛呢!爆炸声没听见啊!都快点离开这里!”
情况危急,她没平日里慢吞吞的脾气了,看起来一言不合就要打人的样子,大部分人都在她恶狠狠的监督下两手空空地往外跑去,有人犹豫着回头:“研究资料……”
话还没说完就被拽着领子丢出去,袖子撩了一半的船医怒气未消,她一字一句道:“我说、你的命更重要!”
没人有那个勇气敢在医生面前说我不要命。
“甲板上有救生艇!快!”船医一边推一边催促着,“船要沉了!都快一点!别磨蹭!”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井然有序,低着头一个接一个地飞快往甲板跑去,研究室里很快空空荡荡,只剩下还在呆板运行的仪器。
船医也离开了。
她没有跟着人流跑向甲板,而是向反方向走去,最终在休息室门口停下脚步。
手放在门把手上,五指攥住,手背青筋暴起,牙齿紧紧闭合,她的脸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清洁工一共四个,大概率都直接接触过那种不明孢子,她们现在都在这扇门后,而她要做一个决定。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做决定的人——学医是因为妹妹生病、出航是为了替妹妹看海、催研究室里的人离开也只是受人所托。
她宁愿成为被放弃的人,也不想当决定别人是不是该被放弃的人。
可是,怎么、怎么就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了呢?
救出来也不一定能活吧——那能成为不救的理由吗?可救生艇位置有限,如果救了必死的人,那和占了其他人的求生名额有什么区别?
震动还在持续,不能拖了,时间不等人,她猛地一咬牙,刚要动作。
广播里突然再次响起熟悉的女声,这一次明显缓慢了很多,语气肃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又坚定:“船上发生了一级警备事件,所有人!所有人立刻前往甲板!”
“所有人!所有人立刻前往甲板乘坐救生艇!”
“所有人!”
像是生怕有人没听见一样,这条广播重复了整整三分钟——或许是逃生救命的三分钟。
她说“所有人”。
船医紧绷的肩膀一松,终于如释重负,或许她这辈子都只能当个执行者,而不是做决定的人。
船板晃动得更剧烈了。
她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推开门,抬头对上两双慌乱的眼睛,不等对方开口,她抢先一步把手里的东西丢过去,“口罩手套都戴上!把你们裸露的皮肤都用布包起来,然后跟我来!”
*
甲板。
天色很暗,乌黑的云层像是排山倒海压下来一样,带着冰冷水汽的海风吹得人牙齿打颤,衣物猎猎。
救生艇的数量远远不够。
大叔站在船舷边缘,手里握着陪伴自己多年的老朋友,这是最后一艘,他的兄弟们都已经上船了,那个年纪最小的帮厨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他,而船上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位置。
船身倾斜的角度已经超过了三十,底下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沉重的击打声像是一头会吞噬生命的巨兽。
他手里拿着沉重的斩肉刀,大叔沉默地看向畏缩的人群,目光变幻数次。
就那么一瞬间的停顿里,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从老师傅手里接过菜刀的情景。
老师傅年纪大了,但手还是很稳,刀疤厚茧烫伤,这双风霜磊磊的手带出无数徒弟、做出过无数宾客交口称赞的菜。
他十二岁开始当学徒,老师傅对他来说是半个父亲的存在。
老师傅问他:你觉得是什么决定了一道菜的本质?
他想了会儿,觉得本质应该是食物,于是说是材料。
老师傅摇摇头:你记住了,做菜的是人,你这个人怎么样,做出来的菜就怎么样,实诚的人做菜真材实料,狡猾的人做菜偷工减料,本分的人做菜中规中矩,随性的人做菜别出心裁。
做菜和做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终于,他下定决心,伸手去拽后面的女子,对方却往后闪躲了下,镇定地对上他的目光,指了指排在她身前的男子:“他在我前面,应该他先上。”
大叔看了看她:“这是最后一条救生艇了。”
女人仍然没有动:“我知道。”
“好,”大叔说,他把视线收回来,催促道:“你上。”
男子默然片刻,坦然地后退一步:“我放弃这个机会。”
大叔也沉默了,半晌,他抬头看向后面的人,拔高声音问:“有人要上吗?”
这大概是个概率极其渺茫、称得上奇迹的场面——在面对唯一的求生机会时,整个甲板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边这边!”突然之间有人大喊。
所有人转头看过去。
两个包得密不透风只露出眼睛的中年阿姨相当热情地把中间穿着白大褂的女子往前一推:“船医!让船医上去!”
被推出来的船医猝不及防地呆愣在原地,沉默地接受众人的目光洗礼,没人知道那几秒里她想了什么,但她最终后退了一步。
她说:“我是医生,我要和我的病人在一起。”
“放屁!”旁边的阿姨立刻怒骂,“你还是个姐姐,你该和你妹妹在一起!”话音未落,两个人不由分说地把她往救生艇那边推,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大叔从清洁工手里接过还在挣扎的她往下一推,底下几个帮厨手忙脚乱地接住。
船满了,往下一沉。
最小的那个终于哭了,他喊了声:“叔……”
大叔没回头,他把刀丢进海里,红着眼睛大吼:
“放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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