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暗,海棠凋零,整个府宅一片静谧。
元时禾躺在床榻,形销骨立,脸色苍白,呼吸轻又淡。
她静静地盯着门槛,直到最后一抹夕阳消散,缓缓收回目光。
大概是等不到了。
整整三日,秋芷还未归来。
上京与岭城不过一日距离,来回奔波,即便慢些,三日也绰绰有余。秋芷不会不管她,知道她最后的心愿,就是想见他一面,定然还在那里。
可惜秋芷叫不回来一个不想回来的人。
元时禾早该想到。
先前元府出事,她那么急切地求救于他,送出去的信,却石沉大海。她费力找到他的营帐,却只得到凌恒一句,“晏大人已就寝,元小姐请回吧。”
“元小姐”三个字,像一根绳勒住她,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她嫁入晏府两年,虽是晏府唯一的女主人,却从未真正成为晏既明的夫人。
晏既明的贴身侍卫,代表着他的态度。
元时禾笑自己愚蠢,握紧手中的佛珠,扶着床榻艰难起身,还未站稳,喉间便一阵干痒。好在她没有什么力气,也没有什么血气,只生生将血腥味连带咳意一起咽下,如同这两年苦涩而难捱的时光。
两年了,自打她进入晏府,她同晏既明便没有再见过。她独守空闺,他不闻不问,元府下诏狱,他不理不睬,如今她病重,他仍不管不顾。
元时禾还记得,当初对他一见钟情时,还曾骄傲于自己的眼光。
最年轻的状元郎、翰林院修撰、东阁大学士……晏既明以神速刷新南皖科举考试当官的速度,又被钦点为礼部尚书,前途无可限量。
可惜求亲的门槛踏破,无论是簪缨世家的小姐们,还是王公贵族的郡主们,都没有谁能入晏既明的眼。
据说这位升官腾飞的晏大人,只爱权力,不仅拜在徐相门下,还热衷结交各路权臣,一门心思全在朝堂。
元时禾对他越发有兴趣,想尽一切办法,制造见面的机会,她直白地表达没有回应,只有满城流言蜚语。她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另辟蹊径,派人调查,得知高丞相要陷害他,连忙赶过去帮他,却阴差阳错害死了四弟。
元府一向宠溺元时禾,在四子元岁丰死后,也只打了她一巴掌,再将她软禁在家,不许她再与晏既明接触。
元时禾众星捧月,要风得雨惯了,四弟的意外令她难过,但晏既明的拒绝更令她不甘。她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她一定要嫁给晏既明,哪怕元父元母要与她决裂……
元时禾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出房间,深深庭院中,海棠树凋谢,落红满地。
人间四月天,分明正是花期。
她看着手中的佛珠,苍白的唇边,勉出一抹笑来。
当初母亲的劝告,父亲的阻拦,言犹在耳,“晏既明此人,太过醉心权术,不是良人,你执意与他在一起,不会幸福的!”
元时禾当时不懂,她是真的喜欢他,她不相信,会有人不想要拥有美好的感情。
她现在依旧不懂,但却不想再懂。
元时禾转过身,将那串佛珠,扔掷海棠树下,洁白的珠串滚了滚,被嫣红的落花掩盖,再无光亮。
那是她入晏府当日,也是与晏既明的最后一面时,她见着有趣,向他讨来的。一串小玩意而已,对晏既明来说应当无足轻重,她要他便给了,可其他旁的东西,他再也不曾给她半分。
元时禾自知已无时日。
她不要死在这里,这个冷冰冰,毫无人气的晏府,所有的一切都令她厌恶。
她分明连走路都没有力气,却凭着内心的一股意志,走出了晏府。她费力到了元府,想回自己的房间,可元府大门被贴了封条,从前气派恢宏的国公府,也已显出败落。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绕至后巷,院中盛开的枝桠探出,海棠花未眠,嫣红姹紫印入眼帘,教她瞬间泪湿满面。
这颗海棠树,是母亲陪同她一起种下的,开得真好呐。
元时禾心神松动,再也无法支撑,身体滑落。
她似乎变得轻盈,从那具身体里抽离,慢慢漂浮,悬在空中。
她听见许多哭喊声,来自四面八方,街尾巷末,都在讨论同一件事——皇帝驾崩了。
元时禾这才发现远处模糊的世界,都嵌入许许多多的白。
她被困在半空,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去听那些耳语议论。
据说皇帝死得蹊跷,晏既明身为礼部尚书,却被皇帝派去岭城驻军,分明是有意支开。偏偏晏既明今日回上京城,皇帝便驾鹤西去,他顺势辅佐九皇子登基后,新皇当即废除丞相制,建设内阁,提拔晏既明为南皖首个内阁首辅,享至高无上的荣耀。
这一系列操作,驾轻就熟,简直就像是提前排布。
谁都会在心里猜测,这是晏大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手段。
元时禾听着忽然觉得意兴阑珊,她怎么到这个地步,还要听那个人的权谋事迹,连死都不得清静。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解救了她。
那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将她的身体抱起时,动作很轻,仿佛怕吵到她。
男人的脸很模糊,但他腰间那块青玉朱雀纹玉佩,却令她印象深刻。
元时禾过去追求晏既明时,用过几次称不上光明的手段。在皇帝寿宴中,为阻止徐丞相的孙女徐莞青嫁给晏既明,她借晏既明的名头约徐莞青见面,又随手诓骗旁边的状元郎过去,特意在恰当的时机,引众人看见两人独处……
那位状元郎的身上,便带着这样一块玉佩。
元时禾对配饰类十分上心,但并不记得,除此之外,她同这位状元郎还有什么交集。
莫非他是来寻仇的,见她死了来出口恶气?
元时禾忐忑着,不得已跟随身体,一同被他带走。
直到状元郎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亲自为她挖了个坑,不知从哪弄了个还算精美的棺,将她放进去,而后拿出一块手帕,替她擦拭,略带着不舍,将那手帕放在她脸颊旁。
元时禾的视线模模糊糊,总觉得那手帕十分眼熟,但却看不清晰。她有许多疑惑,却都在身体被掩埋的那刻,一同坠入无尽黑暗。
许多许多泥土扑面而来,淹没了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
元时禾在窒息中惊醒,一头撞在了桌上,她痛呼着抬起头,竟然发现四周都是她的同窗。
他们见怪不怪,噗呲笑出声,只孟先生将手中的书,重重敲在案上,“元时禾!你到底是来读书,还是来睡觉的?”
元时禾愣怔着,不敢置信。
元岁丰在旁拿书挡着,一脸幸灾乐祸:“三姐,我都跟你说了,我恩师近日身体不适,没有空教学,你看你非要来这里凑热闹,待会先生定要罚你,母亲知道了指不定……”
听到四弟熟悉的声音,元时禾猛地上前,双手捧着他的脸,仔细捏了又捏。手中温热的触感再清晰不过,她眼眶一热,又哭又笑,兀自庆幸:“阿斯,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呜——”
元岁丰脸本就有些圆润,最是不喜旁人这样对他,生气地往后跳了一步,“元时禾你疯啦,恩师不来,你也不用如此咒我,我是你亲弟弟欸!”
元时禾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整个人沉浸在她活过来,一切悲惨都未发生的庆幸和喜悦中,只想好好抱抱他。
孟先生再次拿书敲了敲,“你们这是做什么,成何体统!不学就出去!”见两人仿若未闻,气得摔书大吼,“出去!都给我出去!”
晌午的太阳毒辣,照得人睁不开眼。
元时禾站在院中,任凭肌肤晒红,也不觉得痛,只有如此强烈的热意,才能驱散上一世凄凉孤独的内心阴影。
秋芷算着时辰,这才举着伞过来,将茶水递给她,“小姐,已有小半个时辰,你说的那些四处爬动的虫子应该早死掉了,不能再晒了,快回去吧!”
两天前,元时禾从学堂回来,问了秋芷许多问题,还生出怪病,非要在大太阳底下站着,不让请太医,劝也不听。
小姐平日行事也不着调,但毕竟娇身惯养,再这么晒两天,只怕真要出事。
尤其这两日,小姐不再句句提及晏大人,简直奇怪。
秋芷大声叹气:“祈福结束大半个月了,国公爷和公主应该也快回来了,要是知道小姐为了一个男人这么折腾自己,只怕我也没几天好日子了。”
元时禾自然听出来,秋芷这是拿父亲母亲来威胁自己,这丫头当她是为了晏既明发疯呢。谁让这时的她,不仅喜欢上了晏既明,还追人追得满城风雨。
前世最后的时光,她过得实在不好,虽然她活过来,但精神还需要养养。白天没事,一到晚上,那些在晏府后院独自等待的时光,像深渊里无尽的黑暗,牢牢凝视着她。
……等等,祈福。
她前世便是在祈福仪式上,对晏既明一见钟情。
这年夏季,南皖干旱成灾,皇帝率百官祈雨,她跟元岁丰藏在人群中瞧热闹。在皇帝进殿占卜时,归灵寺忽然走水,火势迅猛,瞬间席卷整个殿宇,外面的官员和护卫还未反应,便见一个青影飞身入内。
极度干燥的天气,空气流动中带着火星,那火势极其怪异,在寺庙的四面八方起了势,侍卫们回神后陆续冲进大火,大臣们则惊慌失措呼喊求救。
一片慌乱嘈杂中,男人肩扶着晕厥的皇帝,自漫天火光中走出,火苗在他高大的背影里窜动,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他手臂落下猩红的印迹,脸上的神情很是冷静,直到将皇帝交给侍卫,他才放松紧绷的身形,抬步往旁走去。
太帅了。哪怕火燎他身,连白纱单衣都隐约可见,那稍显狼狈的面容仍俊美无俦,周身镇定强大的气场,如同她看过话本里的天神降临。
元时禾小跑过去,拦住他的去路,一双杏眸又大又亮,“你叫什么。”
她脸上的钦慕溢于言表。
晏既明只抬眼看了看,便收回视线,准备离开。
“你看着倒是不怕死,”元时禾看他身上有不同程度的烧伤,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十分好奇道:“你也不怕疼吗?”
她伸手去抚他凌乱的青罗衣。
晏既明飞快收回衣袖,甩开她,也不看她,语含警告,“离我远一点。”
……元时禾没有见过这样的怪人,看他衣着似乎官位也不大,哪怕她不是国公府三小姐,也不会有人对她这样冷漠罢!
偏偏她遇到的,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冷血无情的人。
元时禾想起这次初见,只觉得恍如隔世。
她终于明白,自己睡不好的根源在哪了。
“秋芷,去霍管家那要二十个人,”元时禾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下,甜甜笑道:“我们去晏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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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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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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