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完全降临,院内丹楹刻桷,屋脊上雕着一排押鱼和獬豸等兽塑,任是屋内推杯换盏、纸醉金迷,眼下的老物件也平添了几分文雅风骨。
没人注意到对面三楼的游斯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换了身西装,平驳领的衬衫叠在外头,脖子里系着领带,这身搭配稍微宽松,没有那么严谨,这时候的他才真正有了一种玩世不恭,放荡肆意的气质。
游斯朝双臂展开,掌心向外撑在栏杆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二楼过道里形形色色的人,其中也包括黎幼听。
刚才她们几个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他耳朵里,他看到黎幼听直起身,却没办法知道她在想什么。
半晌,发现自己在走神以后,游斯朝垂眸,摇摇头失笑。
又能想什么呢?她压根也不记得——
这不是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
游斯朝单手按在栏杆上,脚尖一转,从面对着二楼的方向变成了看着走廊里面。
他另一只手拿出手机,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甩着玩儿。
附近响起了高跟鞋蹬地的声音,游斯朝扬起下巴,多瞟了一眼。
着装清凉的女人仿佛得到了这一眼的授意,也可以说是允许,她走着优雅猫步来到游斯朝跟前,速度踩得快,手里端着的酒被晃得洒出来不少。
女人媚眼如丝,紧随着游斯朝的目光往楼下望过去。
什么也没有,那里的人走了。
游斯朝不动声色地挪开位置,浓妆艳抹的女人学着他的姿势,靠着栏杆,特意露出她裸着的一大片莹白的后背——为了参加今晚的宴会,她擦掉了半盒素颜霜的。
她的确很懂男人的某些邪恶心思。
游斯朝全程没说话,像是旁观一场搞笑的默片独角戏。
这种寻常人鲜少有机会接触到的阶级聚会,有的是人不惜一切代价托关系也要把自己当作商品一样送进来。
钓金龟婿,或是攀靠山。
次点的,也能做个养在外面的情人,尽管不入流,做得好便会吃穿不愁,过上小资生活充当体面。
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他都懂。
女人贝齿轻咬着下唇,酒液湿润过后的唇瓣就像是蜂蜜渍过的红樱桃,颜色娇嫩诱人,她扯着嘴皮又缓慢松开,然后夹着嗓子出声,“先生,您刚刚是在看什么呢?”
游斯朝没理。
女人以为他是假装矜持,她明白,大部分上流人士喜欢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登高感,实际背地里玩得比谁都肮脏下流。
男人嘛。
随便勾勾手就能翘起来的东西。
她至今还没碰壁过。
女人抬起胳膊,她脱掉细腕上纯白色的蕾丝手套,用嫩出水儿的腮红色长指甲点了点游斯朝的胸口,拖着暧昧的尾调,“这位先生,我觉得你……”
游斯朝蹙眉,想叫她滚,手机在同一时间打进来一个电话铃声。
他看着屏幕上的备注,接听:“喂,教授,对,我现在还在外面,等我回去再整理一下演讲稿。”
“……”
“不是说还要过几个月吗?审核已经批下来了?我目前是都可以。”
“……”
“纪录片拍摄我觉得还是算了吧,近期还有研究项目没做完呢,记者采访是什么时候啊,我问一下柏一舟那边有没有时间,一起双人采访得了,也不耽误他手里的项目进度。”
“……”
“可以,好的,谢谢师父。”
游斯朝最后“嗯嗯”两声,挂断。
女人被晾在一边等待,她也不着急,见他收了手机,又忙不迭凑过去。
这回,她没来得及抓住他的衣角。
游斯朝的一张脸沉得无欲且无情,漠然丢出一个字,“滚。”
现在的他,全然失去了和黎幼听在一起时的干净清朗,一瞬间化身为别人趋之若鹜的权势,他想孟姨有句话没错,他和他那个爹秉性太像了,圈子里趟过来的痕迹改不了。
女人当然觉得没脸,悻悻然逃了。
*
黎幼听正在路口等车,十分钟前,林久久回复她微信,说下班了,还问选哪里吃夜宵。
她节约时间,和林久久说老地方,又给虞见溪发了语音,打了醉香庭的地址,是一家川香麻辣串串店。
全部解决好之后,黎幼听盯着手机里打车软件里的等位序号,老宅距离远,接她单的司机根本没有,也只有这会儿她才觉得一辆小汽车是必要的交通工具。
现代社会,有些地方共享单车也到不了。
后来实在没办法,黎幼听焦急地跺跺脚,拨通了汪呈的电话,说明情况,让他抓紧安排一辆车送她回去。
汪助理没多考虑,黎总和太太只说要让幼听小姐出席,并没有强硬要求她什么时候能离开,所以司机的事他这边很快替她处理完。
十几分钟后,司机抵达入口,他下车,拉开车门说道:“黎小姐,汪助理说您走得太着急,礼服单薄,他给您准备了外套。”
黎幼听弯腰,看到后座上整齐摆着一件黑色的夏季卫衣,她拿起,对司机说了句,“待会回来时,请你帮我谢谢汪助理,就说他有心了。”
醉香庭门口离公交车站台不远,黎幼听没那么张扬,让司机在站牌隔壁停了下来,她穿好卫衣外套,然后开门。
前座车窗降下来,黎幼听道谢。
林久久和虞见溪率先到店,预约的位置只剩下大厅还有空余,她们俩坐着,但没有点餐,虞见溪脸朝着门外,她先看到的奔驰车牌,再看到黎幼听从车里走下来。
她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招招手示意。
林久久随着她的动作扭头,就看到黎幼听全妆散着头发走来,不像是要来吃串串香的,而像是要去看时装周的。
她惊掉了下巴。
黎幼听没打算解释什么,拍了下林久久的肩膀让她回神,“愣着干嘛呀,拿篮子装串儿,亲爱的久久同学。”
林久久怔怔地站起身,狐疑地看着已经到了玻璃门前面的黎幼听,歪着脖子对虞见溪说:“小溪姐,这还是我印象里的听姐吗?”
“如假包换。”虞见溪应声。
林久久盯着黎幼听脚上那双鞋,在脑海里搜罗着最近关注过的品牌发布会,算了算价格,又瞪圆了眼睛,“我的天,五位数,小六个的鞋,这我得攒到猴年马月才买得起啊!还是我没有生存开销的假设下。”
虞见溪平静地引导她,“嗯,你刚才叫她什么?”
“听姐啊。”
“名字。”
“黎幼听,我听姐啊。”
“对。”
“黎……黎!!!”
“我靠。”林久久瞬间捂嘴,好在店里人多嘈杂,她才没把那几个字大声喊出来,而是压着音量悄咪咪说:“黎氏集团的大小姐。”
“她排行最小。”
虞见溪帮忙解释,她认识黎幼听那么长时间,知道她今晚穿着这么一身礼服过来,就没打算再瞒着林久久。
黎幼听是真的饿了,晚宴没进食多少东西,现在胃里都有点泛酸,她走在前头,推开一扇又一扇的冰箱门,拿了许多种类的串。
香菜牛肉,小郡肝,卤味肥肠等等。
服务员端着一个鸳鸯锅,放好,调节火力大小,牛油锅底没要多少时间就冒起了泡泡,林久久把手边的串依次塞进去,等着煮熟的间隙,她诚实地说:“听姐,虽然你,你的身份……但我觉得你太亲切了,和我见过的那些人都不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没见过谁。”
“乖啊,多吃点。”黎幼听摸摸她下巴,确定她刚才没惊讶得脱臼。
林久久感动的稀里哗啦,身边有两位能人异士,还肯带着她玩,这简直和哄孩子没两样,她呜呜地说:“小溪姐,你和听姐,你们俩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和你们待在一起这么久都忘记问了。”
“那是很长时间了。”
黎幼听咬了口冰西瓜,嚼完抬起头望着虞见溪,两个人十分有默契,异口同声道:
“七年。”
“七年了。”
林久久啃着虎皮凤爪,嘟囔着,“咦,但你们俩的性格好像南辕北辙的,一个不算动,一个又太静了。”
黎幼听往金黄的糍粑上面浇红糖液,“你来说吧,你记得清楚。”
虞见溪的确是记性最好的,如果不是学医,她还有第二个职业选择,就是读警校,去刑侦大队工作,或者当个法医。
“那天,她非说我是鬼。”
“我和她讲科学理论,她和我辩解说存在即合理,别人都说有鬼,那肯定就是有。”
……
虞见溪偏着头和林久久讲话,黎幼听叫来服务员,多要了几瓶啤酒,拿过来的时候她请他们帮忙打开。
黎幼听倒进玻璃杯中,抿了一小口,虞见溪停顿,“注意点,待会没人送你回家。”
“你送。”黎幼听难得麻烦她,又提起,“你们俩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嘛,今晚可以去我那里住,离得近,什么都有,方便。”
林久久眼睛登时亮了,“真的可以吗?听姐你们家住哪里啊?”
“迦檀公馆。”虞见溪替她答。
林久久这次的惊讶明显减少,“那我给合租室友发个消息,要是太晚没回她会担心。”
店里的音响在切歌,不知道是哪位顾客点的,这一秒换成了陈奕迅那首《葡萄成熟时》的前奏,话题一下子从黎幼听和虞见溪认识的地点——墓地,变成了林久久单方面描述自己的光辉岁月。
哦不,是年少轻狂的感情史。
“我妈让我回去相亲了,还说咱们这行不早点结婚肯定要熬成老姑娘的。”林久久咬着一根麻辣排骨。
也许是音乐氛围加持,她继续说:“我初三毕业那年暗恋过我们学校的校草,现在回忆起来我的脸都会爆红,太帅了,太帅了。”
林久久没有窥探**的意思,单纯好奇道:“溪姐,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虞见溪认真想了想,摇头,“没有。”
“你今年刚二十三,你妈妈就催你去相亲,会不会太早了点?”
“我也觉得。”林久久狠狠同意。
林久久越说越兴奋,对面的黎幼听不知不觉地喝完两瓶酒。
“听姐,那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
黎幼听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用手撑着脑袋,她脸和身材都好,礼服配卫衣的穿搭也不显得突兀,倒有几分可爱性感。
背景音里的歌词唱到了那句——
“应该怎么爱,可惜书里从没记载,终于摸出来,但岁月却不回来,不回来……”,
黎幼听眼前倏然出现一个人,确切地来说,是具体的影子,他披着黑色呢子大衣,黑西装,还有暗红色的领带。
他就是这样,着装一丝不苟,你知道他这人对任何事情都淡淡的,可是他偶尔浅笑,当你以为自己猜透他时,他又若即若离,维持着基本的社交礼貌,找不到半点差错。
可他却也能在如雪松般微冷的木质调结尾,散发出一股温和干净的,像春日花苞绽开似的舒适质感。
他俯下身,瞳仁明亮,唤她:“小听,是你的名字?”
林久久随口一问,并没有刻意想知道答案,她都快要说到下一个话题了,却在锅里汤汁咕嘟翻腾时听到——
“我曾经暗恋过一个人。”
酒精在血液里达到一定的浓度,黎幼听脑袋晕乎乎的,她倚着桌边,像被老师问话一样乖乖举起左手。
“?”
“……”
虞见溪知道她喝多了,还知道她今晚回那个家绝对是遇到了什么倒霉的事,不然她怎么会轻易泄露低落的情绪。
“十年。”
黎幼听鼻头一酸,胸腔里压了阵汹涌波涛,她醉意上来,没意识到腮边有咸湿温热的液体,是她无声无息地在落泪。
“我喜欢他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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