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廿捧着一只能把视线全部遮住的大纸箱出来，慢吞吞下台阶的时候，手上一轻，有人帮他接了过去。
张峰齐把箱子扛在肩上，像扛着个空壳子似的，对程廿笑了一声。
“你怎么还在？”程廿道，“你们赵总还能给你发工资吗？”
张峰齐憨厚地笑：“欠着也行，我还有存款，又饿不死，自个儿交社保都没问题。”
程廿伸出手：“给我，你回去吧，以后别管我的事了。”
张峰齐躲开他，自顾自往外走。
程廿没辙，跟在他后头说：“你们假扮绑匪欺负我爸那事儿，我已经知道了。”
“……您都知道了？”张峰齐停下来，尴尬地眨眨眼，“实在没办法，赵总吩咐的，咱也不能抗命。不过别看您爸伤得狠，我们几个照着不打紧的地方去的。”
他生怕程廿跟他算账。可是过了一会儿，程廿却道：“不过我还要谢谢你。”
“谢我？为啥？”张峰齐懵了。
“教训一下他也好，省得他三天两头来我这儿勒索钱财去赌，你们吓过他之后果然收敛了很多。”
“是吗，这我倒是没想到哈！”张峰齐挠了两下脑袋。
“我知道那是赵煊的主意，没有怪你的意思。”
“那就好那就好，就知道您人美心善不会跟咱们这些粗人一般计较。”
“你虽然骗了我，但也帮过我好几次。如果没有你和你同事们，我可能已经吃了好多亏，这些我都记得。”
“都是分内之事，分内之事。”张峰齐越说越不好意思。
“只是从今天开始，你别再保护我了，回去告诉赵煊，我不需要你们这样。”
“别介啊，程老师……”
没说几句话两人已经来到了校门口，程廿停下来道：“你回去吧，我叫出租车。”
张峰齐道：“还是我送您回去吧。”
程廿皱了皱眉，他要去许夫人给他找的落脚地，如果张峰齐送他回去，他的地址会暴露，张峰齐知道了，赵煊也就知道了。
“不用了。”他拒绝。
“赵家的公车不能开了，我自己开车来的，”张峰齐指了指路边那辆棕黄色的大众，“就停在那儿，你在这儿等会儿我。”
“真的不需要……”话音刚落，一辆黑色奥迪直直行驶过来，正停在他们面前，赵迅从上面下来，二话不多将张峰齐手上的纸箱夺了过去，硬邦邦地说：“从今天开始，由我来负责程先生的安保工作。”
“嘿你个大长脸，怎么哪儿都有你，程老师认识你吗就你负责？”张峰齐不满地推了赵迅一下。
“集团已经没有你这号雇员了。”赵迅道。
“TM有编制了不起是吧？你个关系户！”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程廿：“程先生。” “程老师！”
“别打架！”程廿道。
“那哪儿能啊，”张峰齐讪讪放下撸起来的袖子，“咱不能在文化人面前动粗，程老师，你说，你要跟谁走？”
程廿的眼神在俩保镖之间来来回回，犯了难。
三个人一番掰扯，程廿最后还是坐上了那辆奥迪。载着他行驶到了许夫人给他找的公寓里。
*
一周后，程廿接到徐院长的消息。他收拾了一下，准备去学院交辞职报告，再把另一箱行李搬回来。办好这些，他应该再也不需要回S大了。
下楼之后，程廿看到等在楼梯间那个又黑又长的背影，心里微微不悦。
赵迅是赵家的远房同宗，一直在赵老手底下负责安保，备受赏识。外表上看不出来具体多少岁，真算起来，他要大赵煊一辈。皮肤棕黑，身高超过一米九，身材高瘦精壮，额角还有一条不太明显的刀疤，就是表情有点木木的，透着股阴狠，话很少，性格很不可爱，跟他待在一起，程廿总会想念张峰齐的贫嘴。
最让程廿头疼的是这人做事太古板，张口闭口要请示领导，还不允许他坐公交出门，硬要让他坐轿车。
赵煊身边的人，譬如司机老陈、保镖张峰齐、助理叶廷，性格都还算正常，程廿跟他们处得很舒服，眼前这个赵迅又古板又凶煞，浑身散发生人勿近的气质。
思绪飘了一会儿，程廿回过神来，捏了下背包袋子，抬脚想绕过他去公交车站。
赵迅迈了两步拦在他面前。
程廿恼怒地瞪了保镖一眼。
下一秒，失重感突如其来，下盘被人高高托起，程廿被他一把扛在肩头。
“干什么！放我下来。”程廿无谓地挣扎了两下。
赵迅打开后车门，把人塞进去的时候还不忘护着他的头，拉上安全带扣好，一连串动作利落干净，程廿都没反应过来，人已被乖乖摆在了后座里。
上回在湖边别墅经历发q的混乱局势中，就是赵迅把他从楼下扛回了房间。职业保镖兼打手拎他像拎小鸡仔似的，不费吹灰之力。想到这儿，程廿喉咙发紧，脸也热了起来。
赵迅从车屁股绕到前面，打开驾驶室的门坐进来：“从今天开始，由我兼任您的司机。”
车辆已经启动，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程廿憋愤地踹了一下前座的椅背。
两人沉默了一路。
赵迅是赵翀的心腹，其实程廿想探他的口风，推测出赵翀对自己的打算。可一看那人的冰块脸，就没敢开口。跟这人坐一辆车，有种尴尬又无趣的感觉，程廿一分一秒也不想多呆。
程廿不让车进入校内，赵迅就把车停在S大侧门路边。车还没停稳，程廿便等不及开车门下了车，赵迅也下来把他的包递给他：“下次别自己动手，我来开车门。”
程廿点点头，心道烦死了规矩真多。
进了学院大楼，程廿就遇到了红光满面的徐院长，心情很不错的模样。跟程廿提了唐教授愿意让他转去T大继续修博士学位的消息。
这个消息超出了程廿的意料：“唐教授？”
“是啊，我很早之前跟他说了你的事，他老人家为你的遭遇感到惋惜，表示要收你当学生，上周又跟他们学校领导汇报，唐教授的面子很大，这么点要求当然同意了，你只要通过面试，就能入职T大了。”
程廿又惊又喜，掐了一下大腿，发觉不是在做梦。
“现在，就看你这边愿不愿意了。”
“我……”程廿很想说他愿意，又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找不到北。
唐教授是现今仅存的能被称为国学大师的名家大牛，上次学术交流，程廿荣幸地将自己的论文给他过目，得到了他的肯定。但他没想到老人家居然看中了自己要收徒，这是对他在学术研究上天分和努力的极大肯定，他不能不激动欣喜。
徐院长接着说：“就是风城在北边，太远了，生活习性你可能不适应。诶，你不是还有个朋友在风城吗？”
的确是远，远有远的好处，能离这块伤心地远远的，离赵氏的势力范围远远的，程廿求之不得，这样赵家人和赵煊就很难再监视他了。
可他还有些顾虑，最大的一个就是现在赵家人无时无刻都在盯着自己，万一他同意之后，赵翀发现了又把他圈禁起来该怎么办？他得先想办法确定自己走得了，再答应。
程廿压抑着内心的惊涛骇浪，思考良久，道：“徐院长，我再想想，过两天再答复您好吗？”
徐院长有些意外：“还考虑什么？唐老十年没收学生，你去了就是关门弟子，这么好的机会，我都有点嫉妒你。”
程廿道：“我知道这个机会有多来之不易，也很感谢您给我谋划。但是您知道的，我的情况比较复杂，我需要……一些准备。”
徐院长没多问：“好吧，只要以后不为现在的选择后悔，我都支持你。”
从办公室出来，魏明丽和孙芸在门口等他，上周没见到，今天她俩都在，正好吃顿饭告个别。
学校招待餐厅包厢，魏明丽听说唐教授点名要他去T大的事儿，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天哪，那可是咱教科书上的人物，你踩了什么狗屎运让祖师爷相中的！”
孙芸道：“我就说你小子最近运气怎么这么差，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典型的否极泰来啊。”
程廿被他们说得面红耳赤：“八字还没一撇呢，还得面试。”
孙芸道：“谁不知道面试那点门道，到时候唐老亲自当评委，过不过还不是他说了算吗？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好好计划一下去风城怎么玩儿好了。”
“那怎么行？”程廿被她说得有点飘飘然。
魏明丽拿筷子的手撑在下巴上：“去年你的博导李教授退休了，现在正缺一个带你的大牛老师，去风城进修是最好的选择。”
程廿：“嗯。”
“你上次去T大参加学术交流，是不是那时候被唐老相中的？”魏明丽懊悔极了，“早知道我也去了，都怪我家那个，非要拉着我出国旅游，错过了跟大能交流的机会。”
“还要多亏徐院长引荐，把我的论文初稿给唐老过目，才让他看到我。”程廿不是到哪里都崭露头角的那种人，他更像是在鞘里蛰伏了很久的剑，得等到有人拔出来才能一览锋芒。
孙芸笑眯眯道：“学术能力是一方面，这种事也要看合不合眼缘，唐老一定很喜欢你。以后你去了T大，说不定是重点栽培对象。”
“所以说伯乐很重要啊，诶呦，为什么我就遇不到这种好事啊。”
“别羡慕了。”孙芸给魏明丽夹了快黑椒牛柳，“T大文学院的环境，一定没咱新大楼好。”
“那是，也不看看是沾了谁的光。”魏明丽看着程廿笑。
程廿也笑。今天是他最近度过的最畅快的一天，感觉阴暗的人生终于照进来一丝光明。
原本程廿计划里，这顿饭要跟她俩喝点酒，依依惜别一番。因为唐教授要收他的消息，他们一点也没感伤起来。
程廿拿着最后一点私人物品从学校出来，从明天开始，他就不用再来打卡上班了。离开任职将近五年的地方，心里感触良多，回首望了一眼S大恢弘的校门，青春洋溢的大学生，郁郁葱葱的草木，都是那么美好。
还陷在回忆里，背后就传来一声：“该回去了。”
程廿吓了一跳，转身看到笔直杵在身后的赵迅，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不悦道：“不回去，我还要去个地方。”
“去哪里？我送您。”
赵迅说起话来言简意赅，能用一个字说明白的绝不用一句话，程廿便学他的说话方式，拒绝道：“超市，不用送。”
这保镖听不懂人话似的，二话不说抢过鼓鼓囊囊的背包和他手里的纸箱：“去哪里我都要送你。”
程廿拿他没辙，忍着怒意上车。
他去超市买了几样食材，不多不少，只够做三四样菜。回来把生鲜冷食放进冰箱，休息了一会后，五点左右开始在厨房忙活。今晚季小岚要他家里做客。
上次程廿说考后要请季小岚吃大餐，到了兑现的时候，季小岚又说最近外头吃腻了，想吃家常菜，于是改成到程廿家里吃。
六点不到，人就到了，程廿打开门，看他背着昂贵的双肩小包，光鲜亮丽，面色红润的样子，不像高考没考好。
季小岚连鞋都没脱，蹦起来给他抱了个满怀，程廿一个踉跄，听到少年清脆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我获得橙光娱乐的练习生资格了！”
橙光娱乐是国内仅次于周氏传媒的另一家大型娱乐经纪公司。听到这个消息，程廿颇为意外：“是吗？”
“是真的！今天刚收到正式录取通知邮件，听叶助说，是赵总专门打的招呼让他们收下我的。赵总也太好了吧，我好崇拜他，怎么办怎么办，他对我也太好了吧？”季小岚说得眉飞色舞，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
提到赵煊，程廿僵了僵，转移话题道：“你高考成绩怎么样？”
“啊，这个啊，”季小岚的脸瞬间挂了下去，挠挠后脑勺，“才考了三百分不到……”
程廿脸色一黑：“唉，你呀。”
“那有什么打紧，我现在可是正式练习生，以后要当大明星的！以后那破天的富贵……”
季小岚高考失利，而橙光传媒是正规的娱乐经纪公司，当红小生里很多出自这家公司。能进去对季小岚来说不失为好选择，程廿在为他梦想成真而欣喜的同时，依旧有担忧：“你真的想好了要走这条路吗？”
季小岚拉起程廿的手：“当然了，这是我的梦想。”
“你有想过当练习生会比学习和考试更难吗？”
季小岚拍着胸脯道：“我知道。你别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待，我已经快十八岁了，知道社会上的事，也知道当练习生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每天的食物就是一堆草。但是我已经想好了。你信不信，在练习生里，我的学习一定是最好的，他们里面多的是初中没毕业就辍学的呢，我好歹念完了高中。”
“该比学习的时候不比，不该比的时候尾巴倒翘起来了。”程廿取笑道，“你有没有想过，人家那么小就进去练习唱跳，基础比你好多了呢？”
“我才不跟他们比基础呢，唱歌跳舞我不行，我就当颜担，站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没人比我长得好看。”
看样子他对自己还是有一定认识的，程廿收起一腔老妈子的操心：“那签合同的时候要仔细看好，有什么疑问一定要提出来，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我会的。”
“看到你的前路有着落，我就放心了。”
季小岚忽然间泪光盈盈：“谢谢你。”
程廿道：“谢我干什么？”
“难道不是你跟赵总求情了吗？不然他也不会帮我到这份上。”
程廿矢口否认：“我没有跟他求情，是你自己的努力让他看到了吧。”
话音刚落，程廿看到季小岚的眼圈红了，这孩子感动得无以言表，因为这是程廿第一次夸奖他。人都是需要激励的，有激励才有动力，连程廿都夸他努力，他简直高兴疯了。
季小岚抽了抽鼻子：“什么味儿？”
程廿跳脚，冲向厨房：“糟了，糊锅了。”
晚饭只有简单的三菜一汤，番茄炒蛋还糊了一半倒掉了，他们边吃边聊。
季小岚道：“对了，前段时间的热搜怎么回事儿啊，还有你怎么又搬家了？”
“就是被人偷拍放到了网上。”
“那你的工作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程廿沉默了一下，还是骗他说：“没有。”
季小岚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那你和赵总……”
“我跟赵煊彻底分开了，这套房子是朋友帮我找的，租的。”
季小岚听了鼓了两下掌：“那可太好了，那我们就……”
程廿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你要是对他有意思就勇敢点，我不反对的。”
“说什么呢你？”季小岚急得跳脚，“你以为我高兴是因为赵总单身了啊，我那是因为……”他嘟囔了两下，程廿也没听清。
程廿扒了两口饭，又说：“不提那些事了，你还有没有小宋的消息。”自从上次火灾以来，宋知习就再也没联系过他，程廿给他打电话，也一直是关机状态。
季小岚摇头道：“没有。他最后给我发了条信息说他一切平安，就把我给拉黑了。这小兔崽子，亏我把他当好朋友，他居然这么绝情。”
“他也有不能说出口的苦衷吧。”程廿沉声道。
季小岚口气认真道：“他是不是瞒了很多事？”
很多事情不能跟季小岚说，程廿给他夹了块排骨：“快吃吧。”
饭后，照例程廿去洗碗收拾，季小岚倒在沙发上一边玩手机一边哼唧。
程廿刷着碗说：“你当上了练习生，以后还住在灵昌吗？”
“橙光的总部在绍吉市，邮件里通知我九月底去报到，可是现在才七月底。”
“暑假了回去看看亲人也挺好。”
“我已经回去过了，刚回灵昌市打算找个兼职赚点钱，我要赚钱去箍牙，骨性嘴凸矫正要很多钱的。”
程廿问：“你缺钱吗？”
“废话嘛。”季小岚白眼道。
“最近赵煊没找你？”
季小岚讪讪道：“我哪敢啊？我要是去烦他，那点奖学金都没了，他的助理也已经好几个月都没联系过我了。”
“你们……”
“我们什么都没有。”季小岚知道程廿是什么意思，解释道，“一开始我觉得他给我钱，我就要像伺候金主一样伺候他。后来我发现，赵总其实真的只是资助我，只让他的助理每个月视察我的学习情况，每次来我头都疼死了，其他的什么都没干过。”
程廿听了，没说什么。
季小岚抱着手机在几个刚下载的找工作APP上连番检索。程廿在厨房听他絮絮叨叨：“橙光是挺好，就是练习生的工资没有周家给的多。不过再多也没多少，顶天了每个月一共三五千，练习生一开始都很穷的，我可得趁现在多赚点钱。”
“诶呀，到底什么是我这种高中毕业能干的啊？除了端盘子收银送外卖，那些又累人工资又低，还不能发挥我的颜值优势……”
“你说我去当淘宝模特怎么样？不过，好像合同里说，练习生不能在外面接单出镜……”
“箍牙怎么这么贵啊，拼团才能便宜一两千，你说我是现在马上去做，还是等去公司之后让公司报销？”
到最后，他看得眼睛都花了，躺着咿咿呀呀地喊：“钱啊钱啊钱啊”，好像喊了之后，钱就真能从手机里飞出来装满他的口袋。
他没找到满意的工作，又去刷短视频，看到有意思的段子，笑得嘎嘎乱转。
程廿收拾好厨房，去卧室一趟，出来坐在沙发边上，放下一沓钱：“这是我自己攒的，给你吧。”
季小岚呆了一下，看看那一捆红色的票子，眼睛瞪直了，又用疑惑的眼神看程廿。
“箍牙应该够了。”程廿柔声对少年说，“刚才没来得及说，我可能也要离开这里，去北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就当做给你的送别礼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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