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那几天你回了趟家。
你爸意外地在家，开着电视仰在沙发上扯呼噜，把脸上盖的几张报纸吹得直突突。
听见你的动静，他鼾声戛然而止，化作几个哈欠，带出几滴被吵醒的泪液。你绕过他往二楼去。
“回来了？毕业以后什么打算？要不要回家住段时间过渡一下？”
“不用，顺道回来取点东西。过两天巡演开始了，短时间内应该都不会回来。”
你的声音很快消失在门后。
你的房间是个四十来平的小套，除了床、书桌和独立洗手间以外，还有一个大阳台，摆了几张懒人沙发、一张茶几和一个摇椅。
你在这间房里住的时间总共不出一个月，但有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在那张摇椅上耗过去。
这摇椅是真不错，躺在上面不用费力气就能自己晃悠，你常躺在上面摇摇摆摆昏昏欲睡，晒完太阳晒月亮，一天的功夫几觉就过去。
不过今天不是回来坐摇椅的，你是真来取东西。
是个速写本，虽然年代久远了，但封面上还是依稀可见一个飘逸的“祁”字。
本子翻开，里面画的对象全是同一个人，这人是你。
会看画的话，那应该很容易看出这画手精湛的画技。单笔触就不一样，流畅、准确这就不说了，重点那种自然流淌的轻重缓急、起承转合，只消瞧一眼就看能从中看出独具画手本人的一种灵气。
但你取这速写本并非是为了这些画工精湛的画像，大言不惭地说，如果时间往前推个七**十年的，你也能把这画仿出几分神韵来。
你现在抱着本子执笔桌前，想做的只是把脑子里面一个人的模样腾挪到纸上。
这人，生一头微卷的泛紫的头发，皮肤很白，鼻头小巧但微微有些肉乎乎，上唇带一个小小的唇珠，自然形成一个M形，下唇要比上唇略厚些，开始的时候常紧张地抿起，遇见你之后那便时常挂个淡淡的笑。
最好看的还是眼睛，你曾对着阳光仔细观察过他的瞳孔，上端泛蓝，下端泛红，中间杂糅着各式各样的紫，看过去好像能见着浩瀚星河。他眼睛圆，眼角微下垂，睫毛又密又长，让你羡慕得很。
他总是习惯垂着眼，画画的时候是，写作业的时候是，害羞的时候也是，这时他扇形的睫毛就在脸上留下小小的扇形阴影，反衬得他脸颊和耳畔的红晕更加明显。
很长一段时间，你把他闪烁的眼神、微抿的嘴唇和透红的脸解读为，“这人也太怕热了吧”，然后老拉着他去买雪糕吃。他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同时又欲言又止，最后拿着根雪糕腼腆地冲你露个笑，咧开嘴跟你说谢谢，你眼神往下一瞟，瞅见他温和的笑容下两颗尖尖的虎牙，然后你的快乐就像个气球一样飞速膨胀，拉着他的衣袖把自己的眼睛也笑弯，手舞足蹈地说下次去尝那个新出的口味。
不过你们没等来很多个“下次”，新口味总有，但你后来连个袋装的雪糕都再也没碰过。
除开雪糕不谈，你们还有过很多很多其他的约定，最后都变成童言无忌、一笑释然，混杂在一个名为青春的巨大调色盘里，一场雨就冲得一干二净。
你连张他的照片都没留下来，对着张空白的纸抓耳挠腮很久也不知道从哪里画起。
你最后还是无言地躺回了那张摇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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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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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档小区门口，你爸往你手里塞一盒铅笔，然后一指小区隔壁的画着大大“拆”字的老旧居民楼。
“去吧，二楼，好好学。”
找的什么鬼地方啊，你皱着眉头往上走。
行至二楼，一个穿墨绿色棉麻外褂的女人抱着一大摞画纸从202室出来，注意到楼道里还只丁点儿大的你。
“诶，刚是你爸来过是吧，说你特别喜欢画画，想过来跟着学一下。”
你在心里暗想，这老头真是什么胡话都扯，为了给你找点事干什么喜欢画画都说得出口，不就是怕你在区委院子里玩太疯了又惹事嘛。不过你面上不显，乖巧笑笑说对。
“笔呢？也买好了？”
你把怀里一大盒笔交给她，转头脑门儿上就挨了一下。
“让买一支2B就行了，愣是买了一大盒8B！你说说你爸，这点话也记不清啊。”
你乐了，虽然挨敲的是你，但是挨骂的是他啊，你高兴了，心想这老师有点水平，这画学学也不是不行。
她把你拉进对门的203 。
十来个学生正围坐在由客厅改造的简易画室，各自抱一个画板，对着中间一个小男孩比比画画。
打眼一扫，整间房只余两个空闲的板凳，挨着放在角落里，但其中一个上面还摆着画了一半的画，显然也有主了。
你自觉坐在唯一的空位上，稍微有点局促。
“对，你坐那儿就行！等着我给你找个画板啊。”
那老师忙忙叨叨又要转进另一间屋子。
“老师报告！！祁煜又动了！”
一个男孩嘹亮的声音在室内响起，随即引来一大堆牢骚。
“对啊！我刚画上，这又要改...”
“他刚刚明明翘二郎腿，现在又插兜了！！”
“就是，他刚刚明明是看这边的！现在又转那边了！”
话毕那人伸手一指，刚好指着你在的方向，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气势汹汹的汇聚过来，你惊惶地抬起头，诧异地看向中间做模特的男孩，登时顿住。
这人，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妈的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紫色卷发，这么白皙的皮肤，这么大的眼睛，这么长的睫毛。
不过此时它们的主人正对你怒目圆睁：“喂！你小心点！别碰到我的画！！”
这话一出口，教室里又炸开锅。
“老师！他不尊重新同学！！”
“祁煜又对同学大吼大叫啦～～～”
莫名成为了争议的焦点，你僵在座位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停！！停下！不要喊叫！好了，祁煜，从现在开始别动了，还有，对同学要友好一点，新同学没有合适的笔，你借给她一支，可不可以？”
他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撇嘴：“可以啊，只要她别动我的画。”
你赶紧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保证不碰，谢谢你的笔。”
这他妈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啊。
你小心翼翼从他的笔袋里挑拣出一支削得锋利的2B铅笔，转头在纸上把这位绝世美男画成一只歪七扭八的丑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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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周一到周五的每天下午两点到五点，你都被牵制在这间小小的画室。
这老师姓董，美术学院毕业的，学的好像是油画。
搞艺术没收入，年过三十她回老家开了这间画室，这个单元二楼两套房都盘下来做教室。
202那边专门教素描，203这头杂一些，光你在这学过的就有国画、水粉、版画还有速写。
你跟着的这个班，同学大多十二三岁，那年你才刚十岁，在教室里面装乖，一口一个哥哥姐姐，没几天就和大家混熟。
和你同龄的只有祁煜，不过他每天都独来独往的，很少和别人说话。
一个人被一个群体孤立的原因有很多，你观察了两天，觉得祁煜不受欢迎的原因可以大致概括为：长得牛逼画得牛逼的同时，性格有点孤僻，他从来拉不下脸讲软话去缓和别人有意无意的侧目。
还有，他嗓音有点像女孩子，随便说句话就有人在边上嘻嘻哈哈地学舌，所以他更不愿意出声。
你隐隐约约觉得这是个机会，一个性格孤僻不受欢迎但实力超群的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小弟人选。
哥哥姐姐们早自成一派了，你觉得还是有一个会画画的小弟比较可靠，而且小弟还帅。
画纸一夹画板一挎，你拖着凳子就走到祁煜跟前，自顾自在他身边坐下。
不出所料，他开始不动声色地往远离你的角落挪动。
你也不甘示弱啊，他逃你就追呗，你边追还要边叫：“祁煜！祁煜！你别跑啊，上次借的笔还没还你呢！”
声音一大其他人都看过来，一束束目光无声把他逼停。
你慢条斯理地在笔袋里的一大堆破烂里翻那支笔，捣鼓了半天也没找出来，最后大手一挥，找出你爸塞给你的一大盒8B，倒出一把放他画板上，讪笑道：“不好意思啊，我好像搞丢了，这些你先拿着用，我之后再还你一盒2B。”
“不要，你拿走。”他压低嗓音冷冷吐出一句，把那几支壮硕的8B铅笔扫到画板边边。
你这才注意到他画板上夹的画，真绝了，寥寥几笔就把正在中间当模特的那个姐姐和别人说笑的样子复刻在纸上了。你低头又看一眼自己纸上的另一只丑猴子，瞬间哑火，赶紧拿起橡皮和铅笔一顿修修补补。
五分钟后老师进门视察，大家挨个把画板举起来给她点评。你有点后悔坐在祁煜跟前了，看完他的画再看你的，这杀伤力有点太大了，你看见她一脸的欣慰满意瞬间化为一个绷不住的笑。
“没关系啊，你刚开始画，肯定没那么快就掌握，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把形找准，衣服要穿在身上，别画成空心面了。祁煜，你们俩坐一起，你帮帮新同学。”
“好的老师！”也不管祁煜说什么，你先一连声答应下来，然后趁势把那几支 8B 铅笔塞他笔袋里，拉链拉拉好，恭恭敬敬放在他画板侧边，小心地避开中间的神作，然后小声道，“学费！谢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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