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结束闹剧的人是周锦云。
那日她还来不及为女人眼中寂寂心惊,敲门声便抢先一步中断了房内将将蔓延开的满室哀哀。她匆忙前去开门,便见着了片刻前同傅君芜一道立于门前的女客。
惹出乱子的邵先生灰溜溜离去,刘妈提着一篮子蟹业已出门,仆人也被打发散去。整座宅子忽地空落下来,浮日过窗影泠泠,仿佛从未生变,也不曾惹上半寸尘埃。
女人拢着呢大衣,抱臂倚着门扉冲屋里的一大一小扬起下巴:“怎得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不是真把那夯货的话听进去了吧?我说思韫,瞧你给妹……”话至半途方觉不妥,她压下眉目,指尖从呢绒袖口里转出来,却是不紧不慢地沿着江宛央领口转了一圈才补上这后半。
“瞧你给小囡吓得。”
这人便是周锦云,离经叛道到整个江沪都位置侧目的松江棉厂大小姐,也是傅君芜为江宛央寻回的新老师。
从前江宛央只在同刘妈偶尔的闲聊中听她提起过这个名字,模糊知晓周家小姐此前违逆家中,多年一直辗转欧洲求学,也晓得了这才是傅君芜真正“叫得上名字”的朋友。
她对傅君芜的过往从来好奇,无论是涉及江家、她自己,抑或是更早的前尘。譬如沉在苏州河畔的声声摇橹,譬如北京城下的森森青苔……和被视作忌讳的那个名字。
女人的手越过疏影,圈着浮光与珠帘,把她一并圈到了胸前。
“吓着了?”指尖是凉的,蹭过领口盘扣叮当声脆,可便是这么恰好,那点浮光在低头时正正落进傅君芜眼底。
“给你赔不是。”声音带着勾,似叹似笑的。叹的大抵是为无关者动气失态,笑的便约莫是这话半真半假,她晓得她捡回来的小姑娘不怕她。
江宛央从眸光深深中瞧见自个儿的脸,她嗅见藏在桂子香飘的浓烈下若有似无的冬雪梅息,低眸恍觉乍暖还寒时。
她想周锦云大抵从那时起便咂摸出了些什么,但彼时的周大小姐不过垂首拈起香烟,不轻不重地笑了笑。
一场蟹宴,傅公馆住进一位新客,这间屋子也总算多了些人气儿。
周锦云性子随意无拘,平日便是教书也总不时讲起些奇趣逸闻,她在外待得久了,哪国的语言多少都学了些,时常混着同江宛央讲,偶尔讲到兴起,还会拉着她出门去寻些相似的讲个子丑寅卯来。江宛央初时颇为头疼,因着这么个学法实在没有半点章法,好在她记性不错,过段时日自然也就习惯了去。
一来二去自当相熟,有时傅君芜忙完外头的活计回来,还能瞧见她们为着某个问题说得面红耳赤。她有时会默默上楼去处理商行余下的杂事,有时便随手拿一本书,坐在窗前听着。
周锦云自然不去管她,只是江宛央一旦瞧见,总是忍不住往她那边瞧,到最后课室也搬到了窗边。
上海的冬天浸着江雾冰冷,不见日头的时候,壁炉总烧得暖热。饶是如此,每逢冬天,江宛央多要病上一回,大夫上门瞧过,说是落的病根,养个几年才能见好。
忘了是哪一日,她伏着桌子睡去,醒时窗外暮色合。屋中不见人影,只有依稀的说话声同灯光一道从半掩的门缝里透过来,她抖落肩上的薄毯,蹑手蹑脚地循声而去。
外头也只点了一盏壁灯,昏黄的光把人的背影也晕得模糊。袅袅白烟无声直上,伴着清浅的吐息。
“你当真要送她去法国?”周锦云轻点香烟,难得声沉,“欧洲也在打仗,洋人自己都成了死局,我回来时,两头都已被拖进战争泥潭无处抽身,思韫,我不信你真信了各地俭学会的说辞,觉着巴黎就是个安生地。”
傅君芜没抽烟,她穿戴齐整,大抵今晚有应酬要去。女人食指点在栏杆上,昏黄的光照出如玉的润:“走出去,总比留下要好得多。”
周锦云不置可否地笑笑,一支烟将将到头,她随手掐了去,反问:“你同人小姑娘讲过这事儿吗?”
傅君芜闭口不答。
缄默便是回答,周锦云靠在栏杆上,她们身量相仿,侧眸便能捉住目光。
“总得同讲讲。”她说,“你乐意护着她一辈子是你的事,她未必愿意受着庇护,小家伙瞧着柔软,主意正着呢。更何况你若要走公家路子添个明面儿上的保险,便得看看学些什么……实业兴国,科学救国,江家出事时她是年纪小,可未必没听过这些。”
余下的话不必讲完,相熟日久,周锦云知道傅君芜心下自有计较。
她们说话挑在转廊,若真怕被听了去,大可把门关得再严实些。江宛央站在门后阴影里,有那么霎那的茫然,外头的声音停了,她后知后觉地回魂,然后裹紧披肩慢腾腾地挪回窗前。
檐下灯照不亮整个院子,但汽车离去的轰鸣撕破暮色与江雾不由分说地闯进屋内,她望着玻璃上一团模糊的灰发了会儿呆,回首听见关门声。
“哟,”周锦云还是没开灯,倚着门扉的姿势同头一日一模一样,“什么时候醒的?”
江宛央耷拉着眉眼,只含糊地应:“不久。”
那便是有段时间。周锦云了然,拖了凳子坐到她跟前去。女士烟的味道还没被风全然吹散,外头的冷却已被炭火烧去三分。她屈指敲打膝头,沉吟片刻缓声问。
“说说吧,想知道些什么?我晓得你刚都听见了。”
江宛央于是抬眸瞧她一眼,可仍是不说话。
这是心里有气,气有的人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偏生关键处守口如瓶。
周锦云支着下巴,也不再揪着深问,她自如地靠进椅背,伴着指尖敲打的节拍,在须臾静默后讲起新故事:“晓得吗小囡,我同你一般大的时候,世道比现在还要乱。那些个破旧门窗被外来的东西砸个稀烂,可屋子的主人却还古板地遵着所谓祖宗之法,把人拘在一方天地里。”
她同傅君芜年岁相仿,同自己一般大的时候……江宛央眼珠咕噜转动,心说,哦,那时她才刚生下来。
时间的界限因一句话变得分外明晰,是横亘在中间的河流,亦是人力不可及的悬崖。
江宛央踏不过去,只好转头另辟蹊径。她摊开手,眸光轻飘飘地落上生茧的指腹,佯装不经意:“可你跑了出去。”
这事是周锦云自己同她讲的,清廷尚在时,周家老爷给独子找了门路,在公费名单上添了个名字,没成想儿子没送出去,反倒叫丫头先斩后奏踏上了轮渡。待到人回过味来,船早已离港,周锦云就带着随身的一小袋银元踏上了十年羁旅的路。江沪一带提起她总爱称句大小姐,可她这段日子委实算不上什么大小姐。
至于松江棉厂易主,小姑夺了兄长家业又寻回侄女,那都是后话。
傅君芜的经历大抵也不外如是……只不过她没有那样的姑母,走得必然不会那样平顺。
“是,可没跑出的又有多少,想过吗?”周锦云看出她心中揣测,笑意随话收敛,眉眼下压时竟也透出萧索。她沉默片刻,低声似叹,“思韫那日,本是可以同我一起走的。”
“可为了小蔓,她留下了。”
徐静贞去世后,傅家嫌两个女儿晦气,把她们送回了外家,是以傅君芜有大半少年时光其实是在苏州的徐家老宅中度过。可卖女求荣者又岂会善待她们,无非念着成人后又是一笔合适的买卖,这才施舍下半间安身之所。
乳母过了断奶的月份便不知所踪,偌大的旧宅,还帮得上忙的只剩下个同样被赶出北京的老妈妈。周锦云每每回想,都觉傅君芜能在那间漏雨的柴房把傅君蔓带大不可思议。旁人内宅起落究竟如何不得而知,而等到被舍弃的女儿走出陋室,站在她面前的就已经是那个眉目沉静的傅君芜。
她们相识在光绪二十五年春,周锦云随父亲回到苏州,被姑母带出门拜访徐家时见到了独自坐在檐下读书的傅君芜。
“三月的苏州城,落了雨还是刺骨的冷。”周锦云瞧着膝,在昏沉灯烛下同江宛央绘声绘色地讲起过去,“她就搬了张旧凳,没有炭盆、没有手炉,坐在下雨的廊下,一面翻着旧书,一面哄趴在她膝头的小蔓睡。厚些的衣裳都裹妹妹身上,自个儿的手被冻得都泛红……我没见过这样的人。小囡,你知道她读的是什么吗?”
江宛央摇头。
窗外开始飘起雪花,纷纷扬扬的白如实质,晃眼的刹那肖似春三月缀成珠帘的雨。
周锦云说:“一本西学略述,一份万国公报。”
一个不满11岁的女孩儿,一个被视作弃子货品,手里捏着的却是最时兴的读物。她那时只觉奇怪,未曾读懂姑母饱含深意的一眼,更从未看懂徐家夫人爱恨交织的目光。
“由着她去,统共日后养了也是要还给人家嫁出去的。”当日徐夫人如此说,“念再多的书,也逃不过命数。”
这话不避着人,话里更含着恨,周锦云不信傅君芜没听见,可廊下少年只兀自翻着书,伴着雨声与指尖轻拍,将纸上书文变作了妹妹的摇篮曲。
后来她想起这事,又觉得徐家夫人未必真是恨,否则一个深闺幼女,哪来的通天本事寻到这些东西来读?咂摸着烟枪的男人们断不会做这等“无用功”。
只是傅君芜不提,周锦云也再不多问。
姑苏的雨十年如一日,檐上青瓦旧,趴在姐姐膝头的孩子却是长大了。纵使处境艰难,傅君芜也全了淤泥里独一份的天真烂漫,每年三月周锦云到访,没等人跨过门槛,深巷中必定传来那一声脆生生的“锦云姐”。
周锦云展臂接住扑向自己的雪团子,抬眸总能瞧见檐下撑伞的傅君芜。
人年少时总会祈盼着日子再快些,当风雨终落打破温柔乡,才会恍觉世事安稳难得。
那是庚子赔款后的第一年。民生凋敝,举国上下风声鹤唳。
京里本刮不到江南的风终至。
那一年周锦云匆忙赴约,见到的是堂前一捻红。媒人千里迢迢送来一纸婚约,价码已谈拢,只待珠玉入匣。她仓皇离去,找了大半个苏州城,最终在一处僻静河边找到了人。
傅君芜侧坐在河岸边,足尖几乎触及雨后涨水的河面。傅君蔓披衣靠在树下打瞌睡,手里捧着的是姐姐的书。
“思韫!”周锦云被吓得魂飞,几乎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岸边人回眸朝她望来,披肩发跟着凉风轻晃,像是河面曳动的水波。她只能结结巴巴地劝,“我……我见着傅家的人了!你不愿同他们回、回去,那不如……”
“同我走!”话到最后人终于回魂,“我都打听好了,下月出港的船……”
话终是没能说完,但人却突兀地发出一声笑。
“我不会跳下去的。”傅君芜说,“那便遂了人的意。”
“可我也不能同你走。锦云,若要走,便走得远些,别再被束住手脚。”
话音渺渺,目光却隔着岸边水雾,停在了树下孩子的身上。
话不说尽,已有答案。
“她们最终还是回了傅家?”江宛央听到此不免猜测,“可她没有成婚。”
还从人尽可欺的弃子将无能之辈踩在了脚下,只是……
让她留下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我不晓得具体发生了什么。”周锦云苦笑,“我走后音信断绝,只能从姑母偶来的书信里得知,原定的婚书作废,只是人终归被接回了北京。傅家人唯利是图,想也知道,若要求存,便只能证明相较一份聘礼,她能更有价值。如今思韫手上的生意大抵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宛央,她原本读的是和你一样的书,手上也是干干净净的。”
江宛央抿唇,让她继续:“然后呢?”
外头雪花渐盛,覆了薄薄一层。
“银子挣得多了,总惹人眼红。”周锦云说,“光绪三十年,傅君桓把她的行踪透给了仇家,她差点死在岭南。”
“是江家,是你娘救了她。”
这便是前缘了。
终于碎片摸鱼摸出来,虽然还没完(目移)
公费留学那段纯瞎编别去对应真实历史,不过留法俭学会和书名报纸倒是真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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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寒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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