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毫不意外的关键词是烈日、暴晒、变黑和集体向东海龙王和雷公电母求风，求云，还有求雨。可惜的是，似乎军训二字是神仙们的克星，天气预报上，军训时间里都是晴空万里，连朵慢悠悠游动的云都不舍得给。初秋，南方的暑热依旧，校园里一派绿意盎然。校内有许多龙眼树挂了果，树杈也低，个子高挑一点儿的同学只需要稍稍伸手就能够到一大串。军训内容不多，枯燥异常，成天不是立正稍息就是四面转体，再加上极高的温度，在室外站上十五分钟军姿简直比上一整节四十五分钟的数学课还要煎熬。酷热从地面向上散发，连塑胶跑道都快被烤得有了微微熔化的迹象。陈知夏额头上的刘海被汗水完完全全地浸透了，黏糊糊软趴趴地搭在眉毛边上。早上匆忙扎的马尾此时有些松散，头发不断从发绳里挣脱，她不得不在教官离开的那一瞬间瞅着空用手把头发撩到耳朵后面。但是不听话的头发顽固得很，还是不停地从耳朵后披散到脸颊边。一方面是因为高温，另一方面也因为心里烦躁，一层淡淡的粉红色悄悄爬上少女白净的脸颊，红扑扑的小脸惹人可爱。不是所有的小动作都有不被教官发现的好运气，在她以为教官要背着手走出队列再转头时，她的右手刚刚搭上鬓角，教官恰恰好在这时回过身来，来不及把手放下的陈知夏运气有些背，这下子被抓了个正着。“第三排第四个，出列！”教官黑着脸给陈知夏下了口令，她不敢怠慢，往前跨了一步，直挺挺地站好，双手紧紧地贴着黑色长裤的裤缝线，一张泛着红潮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教官走到她面前，男性宽大的阴影一下子罩住了她。教官问她，“要擦汗知道要先干什么吗”陈知夏用蚊子般的小声回答，“要……要打报告”教官往她身上扫了一眼，没发现出其他的小花样，也就命令她归队，让她重新站回了队列里。不远处，柳鸢的班级正好和她相邻，刚刚发生的小插曲他一眼不落地从开始到结束看了个彻底。等到骚动平息，他才渐渐收回目光。
一声哨响，操场上苦苦端着军姿的他们如获大赦。大家纷纷跑到操场边的树荫下，一伙伙的男生相约去不远处的小卖部买冰水，女生则手牵着手去上卫生间。陈知夏她们班的教官是个豫州兵，看着平时训练时对她们绷着凶巴巴的一张黑脸，一放松便也显出了些孩子气，笑时会露出一排大白牙，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和教官打过报告后，陈知夏拉着沈紫妍去买水，两个人手牵着手好像亲生的姐妹。来到小卖部，货架边挤满了淌着热汗的男生，仅有的两个冰柜前人山人海。她们不打算吃冰的，因为陈知夏的经期就快要到了。陈知夏拉着沈紫妍奋力挤过一大群围在冰镇饮料立柜前的男生，到了常温的饮料货架前。沈紫妍要了一瓶无糖乌龙茶，而陈知夏自己则拿了一瓶葡萄糖水。付完账，陈知夏旋开饮料瓶盖，在小卖部门口就喝了一口。还没完全咽下那口甜甜的糖水，她身体一个趔趄，猝不及防地朝着受到冲击的另一边倒去。
柳鸢结完了账，一出了闹哄哄的小卖部，两个正在追逐的男生简直踩着他的脸似的，从他面前冲了过去。他收了步子，让他们先过，才恰恰好躲过了被这一场闹剧裹挟的麻烦。可还没完，两个男生在他刚抬脚迈了两步时，直愣愣地又朝他这个方向冲了过来。但这次，他的身边有人帮他挡下了最直接的那下冲撞，尽管她绝对不是有意为之做好事——他左边的两个女生似乎是一对好姐妹，此时她们正拿着无糖茶，愉快地八卦着一些琐碎小事。那下冲击似乎是瞬间就暴力打断了稀松平常的一次闲聊，女生惊愕间不由分说地就朝他倒了下来。他不怎么觉得自己应该做那个好人，但身体的行动比脑袋想得更快。他略略侧身，避开自己坚硬的关节处，尽可能地把稍显宽些的后背朝着被倒下的人，接住了倒下了的女生。女生小小的鼻梁骨砸在了他单薄的背上，感觉很明显，像是有人拿了个弹子球扔到了他身上，女生白白净净的温软小手搭在了他还没完全展开的肩头上，热乎乎的气息铺天盖地般向他涌来。
陈知夏就是被撞倒的那个女生。她在一片错愕里倒下时，鼻尖略过了一片单薄的后背，但人类的本能让她没有思考地就伸出了自己的双手，试图挂在那人的后背上，尽力不让自己以脸着地。可那个瞬间，嗅到男生身上干净的香皂味道，她的脸还是一下子红了个透透，像是富士山下飘散的雪樱。不幸中的万幸是陈知夏没以脸接地，坏消息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她花了零点零零一秒搭住了他的肩膀不让自己摔倒，而现在却要花令人尴尬的时间以沉默思考对策。而且，看起来瘦瘦的男生居然也很有力气诶……脑子一堆乱码的陈知夏彻底丧失了体面面对的想法，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在男生和闺蜜关切的目光下，一双眼睛对上了两双眼睛——“你没摔到吧”男生首先开口，语气冷静不带温度，但短短的五个字却如同一枚鹅卵石投进了死寂的沉水潭，打破了令人手足无措的微妙无言。沈紫妍这时已经反应过来，把她从男生身上拉开了，然后是一模一样的关切“摔到了吗？”陈知夏这时总算在两人的轮番询问下表示了自己还算OK，不需要额外帮助。柳鸢让沈紫妍扶着陈知夏，不带感情的目光锐利地扎到了在旁边这时乖得不行的两人身上。意识到闯了大祸的两个男生束手束脚地呆立在一边，领头的那个不知道要怎么办，心中忐忑地害怕柳鸢向老师报告，然后是老环节——写检查，通报批评，叫家长——打头的那个卓凯，此时的心中如同被火力覆盖了一般，心海的堤坝似乎下一秒就要溃烂。他混了这么多年，皮是皮了点，却还没在同龄人里领教过如此冷厉的目光，柳鸢仿佛只是把目光往他身上一扫，他的后背就淌下了冷汗。柳鸢强大的气场使沈紫妍都被他吓到了，她安抚着闺蜜，目光却随着那个单薄的背影渐渐失了焦。柳鸢很干脆地冷冰冰甩出两个字，话是直接看着卓凯说的，“道歉。”卓凯瑟瑟缩缩地挪到差点被他撞倒的陈知夏对面，在柳鸢的注视下磕磕绊绊地蹦出三个字，“对……不……起，”似乎是觉得有点没头没尾，后面他又给自己找补，“非常抱歉，我们不是故意的”他怯怯地望了柳鸢一眼，可柳鸢没有回应。柳鸢端详着陈知夏，话却是对卓凯说的，他连一个眼角都懒得分给他，“别让我再看见你”卓凯应都不敢应，柳鸢那七个字让他如获大赦，忙不迭地跑开了。
这边把惹事的打发走了，柳鸢回过头，仔细打量着刚刚靠在他身上的陈知夏。女孩身上有薰衣草的香氛，淡淡的清芳味道。柳鸢个子比她要高一些，微微俯瞰，他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头顶，还有简单扎起的马尾。陈知夏的头发发质很好，乌黑的长发顺滑发亮，最长的发尾已经垂到了腰际以下。她的脸蛋轮廓饱满，刘海不多，是中规中矩的学生样式，没有发帘，鬓发从中间被分为左右两部分，分别别在左右耳后，露出了她光滑饱满的额头，而脸颊两侧垂下的鬓发则把她的脸衬托得更小了些。皮肤是干净的浅麦色，胸部……如山丘般起伏，无处不显示着健康和少女澎湃的青春活力。柳鸢有些不好意思地稍稍偏过视线，再问了陈知夏一句，“同学，身上……有没有磕碰到，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陈知夏似乎是从漫长回忆里抽了点空般含糊应了，思绪还在十万光年以外神游。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回过神来，她抬头，对上那双干净的眼眸，男孩身上的香皂味儿浅浅淡淡地氤氲在了她的呼吸里。她的声音有些哑，再次重复了一次，“我没事的”。柳鸢再次检视了一番，看女孩没有大碍，终于放松了下来。
回到队列，陈知夏满脑子里都还是男生身上干净好闻的香皂味道。她很喜欢那个香氛，但……“立正！”教官压下了迷彩帽的帽檐，一双锐利的鹰眼藏在黑影之下，他背着手在队伍里穿梭，时不时地就能挑出一个动作不规范的，以此杀鸡儆猴，“就休息了一会，军姿又不会站了是吧。”大太阳下的军姿，着实不好受，后背上的汗珠一寸一寸地从脖颈往下流，汗珠每一次的滚动都挑拨着他们紧绷的每一根神经，骚痒感不断地从背上向大脑传来，胸前出汗的地方把校服死死黏在了一起，大热的天气下令人闷热又狂躁。诱人的树荫就在不远处，可他们只能在无遮无挡的操场上暴晒，炙烤。蝉鸣聒噪，一阵未落一阵又起，勤奋的蝉仿佛要唱遍整个夏天，歌颂那热与光之神。陈知夏微微阖上了眼帘，她幻想着自己仿佛一条被洗剥干净的咸鱼，正在铁板上被双面烧烤。恍惚间，似乎真的有肉被烤熟的香味传了过来，十分不人道地霸占了陈知夏的鼻腔。“搞什么嘛”她暗暗想着，这比刀了她还难受，每个毛孔都叫嚣着我饿了，但陈知夏没有丝毫办法，尤其是面对他们凶巴巴的黑脸教官时，一种名叫无力感的东西铺天盖地地把她揽入了怀中。“我们再站五分钟”，教官假装抬腕看了一眼表，发布命令。沈紫妍的肚子咕咕咕地叫了，从学校靠东边的围墙方向，此时传来了刺啦啦煎蛋下锅的爆油声，仿佛一唱一和，班里有几个男同学憋不住，一不小心笑出了声。在安静的环境里发出噪声，那无异于自成显眼包。教官的眼风很快扫过来，那几个刚刚还在低声暗暗发笑的男生瞬间噤若寒蝉。不过，也快到饭点了，教官也只是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没有说什么。陈知夏在骚动平息后，也收起看热闹幸灾乐祸的心情，继续绷直身体站好。
中午，吃过了饭，在床上干尸一样地硬翘翘躺了二十分钟之后，手机闹钟响起，陈知夏一声长叹结束了宝贵的午休时光。坐在母亲江希濛的电动车上，她的防晒衣灌满了风，鼓涨涨地像一根粗壮的德式香肠。在绿荫一路护送下，陈知夏距离集合还有三分钟时到了校门口。其实平常还剩三分钟时，她的态度是慢慢走。但现在杏川五中不一样，对她来说，庞大而陌生的校园让她无法从容，要斜着穿过标准四百米操场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她一下了母亲的电动车，撒腿就跑，唯恐因为迟到给整个班级又加一次罚单——军训第一天早上，隔壁班级就有一个男生来晚了半分钟，全班的军姿时间就长了半小时——她可不要做这样的千古罪人。她跑动着，取对角线穿越了四百米标准环形跑道，高高的马尾一甩一甩，少女眼中的目光清澈而坚定。跑到了班级，班长正抱着板夹准备站在队伍前点名。她的姓氏拼音在二十六字母中排第三，点名的时候几乎都是在班级前五的行列。“陈知夏”“到”刚刚结束完奔跑的陈知夏这时有些喘，胸脯一起一伏，酒窝边又泛起了一片潮红。她答到的时候，班里不少男生回过头看了看她，她没有发觉，倒是她身边的沈紫妍注意到了。纠结再三，她看着好闺蜜乐呵呵的样子，决定暂且按下不表。另一边，早就进了队列的柳鸢没有表情地看着他们的嬉闹，很快又收回视线，抬头看了看那蓝得让人心痛的天空，喃喃地呓语，“天气，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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