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朔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苏海翠的尸体下的，那确实是她。教学楼的的棚顶本身就高，差不多是民居的两层，她被吊在中间的吊灯下。高仰视的视角看不清她的神情，这倒成了此刻的某种幸运。
“你们不是应该在一起吗？”蒋一晟眉头紧锁，努力缓和语气问晏朔。
晏朔没急着回答，先看了一圈，旗袍女不在，兜帽少年不在……还有蜻蜓，居然也不在。
“查完监控室以后，我在里面收尾，她先过来了，差了十分钟左右。”他回答道。
“你一个新人收尾？有什么可收尾的？”高马尾女立刻尖声质问。
蒋一晟喝了一声，瞪了高马尾女一眼，让她悻悻地闭上嘴，他转过头来叹了口气，“不是怀疑你，这种事不可能是人做的。但我们总得知道，她是触犯了什么规则才会被杀。”
晏朔垂了一下眼，点了点头，简要地将他们从保安亭找钥匙到开电脑查监控都讲了一遍。最后说到为什么唯独自己留下时，他说出因为他要拍照。
“你们要看吗，照片的拍摄时间能给我自己证明。”他说着拿出手机，看向众人。
“……不。不就是监控画面吗，我们自己去监控室看吧。你别拿出来。”蒋一晟的脸也有点抽搐，把他的手摁下去。
晏朔听话地把手机放回兜里，看来苏海翠不是在吓唬人，这里不能拍照确实是公认的忌讳。
“看这儿。”骨生春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远处，“这个门能打开了，她是不是自己出去了？”
她一开口，所有人都望了过去，正楼梯的侧面有两个门，通往教学楼和实验楼中间的空地，以前中午会有学生在那里踢毽子。
之前那个门是锁上的，直到刚才也还是关着的，如今已经被骨生春推开一半，有一道蜿蜒的水痕延伸向外。
“实验楼吗……”大家都露出了了然的神色。长刀男不做声，径直离开上楼去了。
其他人则不约而同地往那边走去。路过他时，高马尾女挤眉弄眼半天，露出一个嫌恶又嫌恶得有点别扭的表情，犹豫后终于小声说。
“照片你赶紧删了吧，留着真不好。”
她抖抖肩膀，快步跟上了往实验楼去的中年男。
大厅一下空了下来，晏朔再一抬头，发现留在原地的只有他，和又从门口回来的骨生春。
“你怎么不去？”
“已经有人死了，他们为什么都敢去？”
“这个嘛，这里算是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律：同样的规则，不会杀死第二个人。所以现在那里反而比较安全的，也最适合调查。”
原来是这样。
他抬头，苏海翠像是悬停在大厅的空中。没有血，没有异味，她像是这座大厅的一枚悬挂的铃舌，死亡以她的身体做钟。
“不用把她放下来吗？”他问。
骨生春笑了一下，但也不是揶揄，转身从主楼梯上楼，“没必要。”
在现实世界里，一个四肢健全的大活人很难在十分钟内去往实验楼又被回来吊死在大厅，甚至连尸体的挣扎和抽搐都没有。而在这里，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只要在她的身上打上一个猩红的叉，她就会立刻无道理地死去。尸检没有任何意义，同类的死亡未尝不是一条新鲜的线索。
一刻钟后，骨生春重新从二楼下来，却看见大厅里，苏海翠的尸体下，椅子叠在搬来的课桌上。那个安静的大学生晃晃悠悠地站在椅子上，正费力地想要割下吊着尸体的绳子。
她扶着楼梯默然立了片刻，接着目不斜视地路过他，往监控室去了。
割绳子的刀是他在监控室里顺手揣上的美工刀，站的地方小，又近乎垂直地仰起头，真的很难保持平衡，晏朔尽力不去想此时自己正在和一具尸体保持着十厘米内的距离。
绳子被切开一半，突然承受不住自己崩开了。尸体忽而下坠。死灰的脸犹如自己转身一样，呼地扑向下面的晏朔。只感觉余光里的景物瞬间倾斜，躲开的动作完全不经过大脑判断。
眼看着他就要被尸体当做肉垫子摔下去，一股大力精准地从后面一推他的腰椎，同时一拽尸体，从他上方旋下去。
后腰的那一股力还不足够让他重新站回去，错乱的瞬间晏朔只觉得自己踢开了凳子，膝盖狠狠跪在桌子上，但好悬另一条腿奇迹般地踩在了地上。
身后有人嘶了一声。
他一瞬间冷汗都出来了，放大微震的瞳孔里，凳子腿就停在他眼球前一寸。
这时推在他腰椎的手才放下来，骨生春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拎着尸体的腰带，膝盖半蹲压重心。刚刚这一手托举和卸力精准敏锐，处理冷静，至少能去省队当个体操安全员。
“没想到死了还能有一劫，她一定谢谢你。”
她揶揄道，后退一步把尸体平放在地上。几步远的地上有一团布，她捡起来抖开，那是监控室的窗帘。
“好了，满意了吧小同学？”她的眼睛漏在窗帘后，姿势比起给亡者盖被更像是斗牛。
“你……谢谢你。谢谢。”
晏朔望着她，想说什么，却一下被堵住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又一片空白。
她刚走出去几步，却又听见身后的大学生出声。
“那个，能来看一下吗。”
大学生蹲在尸体旁边，盯着尸体，拳头紧握着。喊她的语气很轻，但并不是因为犹豫或恐惧，颇有点你能被喊回来就给你看，喊不回来就算了的意思。
他该不会要打我一拳吧，她莫名其妙地想，但确实被他的语气激起了点兴趣。
她走过去，他抬起手，慢慢张开掌心，里面是一把钥匙。
但那不可能是之前开监控室的钥匙，那个还留在监控室锁眼上。
“这是侧门的钥匙。”她立刻就想到了，“从哪找到的？”
苏海翠尸体在吊起时，蒋一晟骑在中年男的脖子上检查过她口袋。摸兜的和下面看的几个都不是新手，不可能漏掉。
“兜帽里。她的兜帽是三角形，钥匙在最下面，我觉得是她自己扔进去的。”晏朔说，他抬起手，做了一个顺着肩膀后颈滑下去的示意。
“你知道她有第二把钥匙？”
比起侧门的钥匙，她更好奇他是怎么想到去摸兜帽，毕竟检查口袋时他也在场。短时间内再起疑心，这人要么是杠精要么是皇帝命。
“我不知道，她只给我亮了监控室那把。但保安平时负责开门锁门，我想侧门钥匙或许也不远。她没有告诉我，这有可能是她在保安亭找到的，也有可能是在监控室里，她可能想自己试吧。顺着这个想象一下，除了口袋，只有兜帽能放东西。“
“她藏了一把钥匙，自己开的侧门，想偷偷出去，但死了。”骨生春概括道，点了点头。
“但是，为什么？”
晏朔抬起脸来，仰视着她，”这说不通啊，她为什么要瞒着其他人，以及这里的所有人，都……”
“……都蠢蠢欲动？”她幽幽地接上。
十个人困在学校调查诡异失踪案，短短两小时内，膨胀保安，频闪Polo衫，再到同伴非自然死亡，这简直是暴雪山庄模式的灵异青春校园版。但这里的人除了晏朔以外，都过于平静，甚至过于投入了。
骨生春还有那个长刀男，甚至在看到尸体后，连最基本的恐惧都没有。
苏海翠死后，其他人如蚁附膻，纷纷前往已经用死亡开辟的“安全”——寻找线索？这些人的积极已经无法用单纯的求生来解释了。
“唉，你脑子不慢啊。”她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闭着眼跟大家走不好吗，醒来就当做了一个噩梦。”
“……这里真的只是噩梦？”
我不觉得我能梦出来像你这样的人，晏朔心想，执着地盯着她。
“对你这种误入的人来说，这里就是噩梦。第二天醒来，你可能还依稀记得一点情绪和画面，如果你在这死得惨，那白天可能会有点心悸，仅此而已。”
她耸耸肩，望向半开的侧门，那是其他人离开的地方。“但对他们来说，这不是噩梦，就像有人有双重身份，有人在网游里靠打装备养家，这里是工作，这里也是生活。“
“这里有什么……他们想获得什么？”
“骸，尸骸的骸。他们都曾经也和你一样，只是一个没睡好的普通人，但当他们发现这里能影响现实世界后，有人便想要……来点小众职业赛道。”她舔了舔嘴唇，笑得发冷，“只要有骸，就能再次进入这种世界，收集的骸可以带来不同的能力。所以他们自称骸猎人，不过我觉得那个土称才更合适：‘骸狗子’——只要闻到肉味就会聚起来，龇牙咧嘴，拉帮结派，然后哄抢啃食，哪怕那是同类的血骨。”
“所以……骸，到底是什么？”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一站一蹲，旁边躺着盖着白布的尸体。橘红的光调将她的脸分为明暗两半，阴影中的面庞阴郁，而明亮的部分则显得疯狂。她紧紧盯着晏朔，常笑的眼睛从不黯淡，那是邪火正在身体勃勃燃烧的唯一漏洞。
然后她轻声开口，咬着牙尖像是在骂人。
“字面意思啊，曾经是人的，尸骸。”
晏朔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遥远的地下发出鼓动。
“哈，所以说没必要嘛。”
忽然，随着她一声明亮的笑，凝固的气氛一下被戳破了，她大步上前，扶着膝盖半蹲下，大力晃了晃他的肩膀。
“苏海翠不是新人，既然她有稳定收入，又能主动进来，大概是有骸存货的，我不觉得她是真死了。我们这些人都没有头七的说法，礼金给了第二天街上又遇见了，你说这都没法打招呼，怎么说啊？问人家花圈收到了吗，记得给我送的菊花换水？”
这个动作就和两人在校门口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她笑吟吟地，但说得很认真，虽然语气放松，但就是有让人信服的力量。
晏朔觉得自己的心简直是被她当悠悠球上下涮，他吐出一口气，真有种被当小孩哄了的感觉，他闭上眼，尴尬又疲惫地低下头，“那你还……给她盖窗帘。”
他本来想说一起搬尸体的，话到嘴边意识到那个是他自己，人家是出手拉他别在噩梦里摔成脑震荡。
“是啊，这里的死不一样……但真有那天的时候，谁不想被好好放下来呢。”
晏朔愣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她。她摇了摇头，正好躲开了视线交错，转身时，手腕上的镯子碰出一声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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