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谢织星准备如约进城去拜访沈闳。
刚到村口就看见一辆马车等在那里,王蔺辰探出头来,“谢小七,上车。”
马车内十分宽敞,有小几,放了只香炉,还配了三碟零嘴,谢织星扫过一应物什,“这不是我的待遇吧?等会咱们要去接沈娘子?”
王蔺辰道:“你可是技术骨干,当然是你的待遇。沈娘子直接到明月巷等我们,给,这盒子你拿好,给沈闳师傅准备的礼物。”
谢织星咬着一颗蜜饯李子暗自迷惑,上辈子那个导购小姐姐判定他土狗的依据到底是什么?
王蔺辰又问:“待会见了沈师傅,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谢织星咽下蜜饯,“这还用想吗?直接说就是。”
“……直、直接说啊?不考虑加点铺垫么?”
谢织星看了他一眼,“铺垫什么,搭个窑炉的事,他一个隐居的挛窑师傅,我特意上门拜访他,还能为甚?”
王蔺辰拐着弯地递主意,“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谈事情吧,它方法可以有很多种,最终目的我们只要谈成,但说不定……换条路走,可能性更大呢?”
她放下蜜饯靠着车壁,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但这件事你别管,我会谈。”
咦,怎么感觉这妮子突然犟起来了。
王蔺辰又拐了道弯,“其实这个沈闳师傅,他日子过得不大痛快。为了给沈小娘子找个好婆家,即便和沈闰有如此大的分歧,他也没站出来自立门户。挛窑对他来说毕竟只是门手艺,女儿自然更重要些。”
可谢织星那一脸听闲事的神色多少有点击穿了王蔺辰。
他打听过挛窑这门行当,大抵处于被沈氏垄断的境况,假若今日这一趟成了‘到此一游’,那么几乎不存在什么备用方案来挽救局面。
思来想去,他又添了几句:“人都有软肋,对沈闳师傅来说这软肋必然就是沈小娘子。谢小七,我们是不是考虑从沈小娘子入手?等会见了面,先跟她谈谈,再慢慢说服沈师傅,如何?”
“不用,先跟沈师傅谈。”
“……你是不是太武断了点?”
“我不会输,”谢织星看着他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暗自好笑,“你不懂我们手工匠人的痛点,我们有自己的对话频率,我说能行就是行。”
“真的?你确信沈师傅会答应给挛窑?”
谢织星嚼着蜜饯不吭声,王蔺辰使出激将法,“那我们打个赌,你要是没法说动沈师傅帮你,你就得无条件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还没想好,总之就是无条件答应,任何事。你敢不敢赌?”
谢织星眯起眼,“看来你觉得我会失败?激将我啊?”
“反之亦然,你要说动了沈师傅,我也无条件答应你一件事。”
“赌就赌。”
看着谢织星兴致勃勃的样子,王蔺辰忽然乐了,一本正经地威胁道:“你可得想好了再答应,我这人吧没什么底线,到时候……”
谢织星看着他意有所指的模样,嗤笑一声,“你敞开提,我都可以。”
王蔺辰眼睛发亮,“你千万别耍赖啊。”
马车在明月巷口停下,谢织星拎了拎裙角,走下马车时回头朝他笑了一下,“我言出必行,希望你也别耍赖。”
沈如琅已等在巷口,脸色平静,看起来对这场拜会的结果早已心中有数,见谢织星专门带了礼物,反而感到不好意思,“不必如此费心,我爹他不在意这些的。”
谢织星道:“上门哪有空手的,请沈姐姐莫要嫌弃。”
后头跟着的王小郎君冷不丁笑出声,这拾人牙慧的谢小七哪来那么大气性敢跟他打如此张狂的赌?
怎么办,好想扯后腿让她输掉啊……
然而进了院子后,王小郎君就觉得,扯后腿这个想法还挺多余的,根本不需要扯,谢织星本人就是一只巨大的后腿。
她笑容甜美,恭恭敬敬地把盒子奉上,对着目光略有茫然的沈闳师傅开门见山道:“沈师傅好,我从涧西村来,家里做白瓷的,月前家中老窑炉不幸塌废,今日借了沈姐姐的光上门拜访,想请您出山为我家窑炉掌工,可好?”
零帧起手,直击核心,这手法也太狂野了点。
王蔺辰吃了一惊,看着谢织星的标志性笑容开始怀疑: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其实对我有意思?故意输给我?好让我提点这什么那什么的要求?
甜美的脸蛋固然能赚取不错的印象分,可涉及真刀真枪的利益时,就是个花把式。
她这招还不如冲他使,必定百发百中。
果真,听明来意后的沈闳一下就脸色恢复常态,礼物不收,回到檐下的宽木凳上继续削竹刀,“你回去吧,这事我帮不上。好几年没碰红砖火泥,这双手早生疏了,挛窑的事,你们去沈府找人谈。”
一旁王蔺辰对谢织星投来眼神,她却视若无睹,近前一步继续问:“真的一点可能也没有么?沈师傅,我有新的图纸,我想要起一个新窑。”
沈闳粗黑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削,薄薄的竹皮卷落到地,被烈阳一晒,缩卷得越发佝偻,“回去吧,我这个‘沈’和沈府的‘沈’不是同一个,你找我没用。”
谢织星还要说话,王蔺辰赶紧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沉默地摇了摇头。
沈闳拒绝得如此迅速且不留余地,今天这趟恐怕是白来了,再说下去可能会引起对方的反感,不如先回去,再想办法徐徐图之。
谢织星却只回复他一个执拗的眼神,又转头看了眼脸色平静且黯淡的沈如琅,接着说道:“沈师傅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我想变换老窑炉的烟道,把吸火孔放到别的地方。”
沈如琅闻言骤然抬起头,“你想把吸火孔放到哪?”
“窑床底部。”
沈闳把削好的竹刀放到一侧摞起来,“如琅,你送他们出去。”
沈如琅犹豫道:“阿爹,谢小娘子说的那个新窑,要不……您再听她讲讲?”
沈闳沉下眼皮,“送客。”
王蔺辰心想,情况不算太坏,至少沈小娘子像是愿意帮忙,回去后同沈家姐弟再说和说和,大不了他之后多来几次刷个脸熟,总能挖出道缺口。
想归想,他握在手里的那根筋却不由他管。
一个闪神的功夫,谢织星已挣脱他,顺着她那根学不会拐弯的筋又直直地向前冲出一步,戳得王小郎君眼前一黑。
“沈师傅,起新窑您也不动心么?”
沈闳起身拍了拍手里的竹屑,眉心拧出一个不悦的‘川’字,“怎么,我不答应你就赖着不走了?”
王蔺辰忙说:“绝不是,沈师傅,我们……”
谢织星道:“可沈姐姐动心了。”
沈闳眉峰耸成一道巍峨的山峦,“你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像穿过山谷的烈风,毫不留情扑向谢织星,但这小娘子的皮肉里似杵了根钢筋,迎面接住那凛冽的眸光,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沈姐姐动心了,沈师傅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王蔺辰此时已完全摸不清谢织星的路数,他看了眼沈如琅,只见她嘴唇微张,亦是满脸错愕。
谢小七打的什么算盘?
“沈师傅若是心意已定,不愿再做挛窑这门行当,我做晚辈的自然不好强求。可沈姐姐还年轻,不如就让沈姐姐为我谢家窑掌挛窑工事,沈师傅以为如何?”
树上的蝉似乎也被噎了一记,整个小院忽然安静。
一时间没人说话,王蔺辰把在场的人挨个看了个遍,十分确信:这是突发事件。
谢小七居然闷声不响地酝酿着这么一个大招!
率先反应过来的沈闳冷下脸,“胡说八道什么,沈氏挛窑手艺传男不传女,她一个女子,知道甚个挛窑。你们赶紧走,我没空陪你们瞎扯。”
谢织星转头拉过沈如琅的手,感受到她无措的轻微抗拒,谢织星向上摊开手掌,露出自己满布手纹的掌心,而后两个女子对视了片刻,彼此在对方的眼神里寻摸出一种共鸣。
沈如琅红着眼也摊开手掌——
这是两双差不多的手,细瘦修长,指节之间的皮肉像某种老树的枝杈,发了皱,内里却牵着韧劲十足的根骨,斑驳的纹路撕扯开原本细嫩的皮肉,把点点滴滴的技艺都嵌进那纵横连绵的沟壑中。
“她知道的,”谢织星把沈如琅的手掌递到沈闳眼前,“这双手就是证明。”
“沈师傅,您弃置了二十多年的挛窑手艺,只想为沈姐姐求一场好姻缘,可其实她也弃置了这双手,被关进沈府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妻子或儿媳,待到学成,再被送出去让人挑拣相看,这与架上的碗盘瓶罐又有何分别?”
沈如琅蓦地叫泪水糊了眼,缩起手掌握成拳,低垂眼眸,不置一词。
谢织星继续说:“您蜗居于此,为女儿的姻缘生受了沈家人的挟制,可沈姐姐又何尝不是为了您的安心清静而削足适履,她逼着自己去做沈家女、别家妇。分明可以凭手艺顶天立地吃自己碗里的饭,为何偏要眼巴巴上门去乞食?”
沈闳看着女儿眼泪汹涌,终是不忍,叹道:“想在沈氏的眼皮子底下靠这门手艺吃饭,谈何容易?”
谢织星侧转身体握住沈如琅的手,“可削足适履,只能够不断找到让自己痛苦的那双鞋,不如放手一搏。”
说着,她又看向沈闳,“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挛窑沈氏也可以是您这个沈字,当然了,最好还是沈姐姐的‘沈’。”
沈闳没表态,但看向谢织星的眼神已完全不同。
原本只道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如今看来,这把娇滴滴的身子骨里不知长了怎样一副野心肠。
最终,沈闳只说愿意考虑,叫二人先回去。
谢织星没再纠缠,临走前眼眸晶亮地望着沈如琅,“沈姐姐,你一定要来找我,别害怕,我的新窑图纸很厉害的,相信我。”
沈如琅泪还没干,又忍不住笑了,她郑重道:“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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