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风穿堂而过，拂过沈家主母的脸时却落下一点清凉，她审视了片刻坐在下首的沈如琅，从她那平静又绝望的面容里又感受到更多一点的凉爽——这妮子到底是认命了。
她若真是不依不饶地闹起来，就有点麻烦。
好在，识时务者为俊杰。
沈如琅睁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眸子，“如琅只有一个请求，在成婚前，大伯娘可否带我去看一眼我……未来的夫君，我想知道，他长什么样貌。”
这要求实在情理之中，原本，家中女娘嫁人前也是要出门相看的，更何况有她陪着她去，眼皮子底下，总出不来什么事。
沈家主母答应了。
挑了个晴日，沈如琅便跟着大伯娘上了马车，四角都坠着繁密流苏的华丽马车宛如一只高傲的雉鸡，一步一停地抖翘着长长的尾羽，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矜持慢行，沈如琅偶尔透过颤动的车帘向外探一眼。
沈家主母手上盘着一串长长的玉珠，微阖眼眸，时不时从那眼缝中漏出点眸光，严密地观察一会沈如琅，确认她没有做多余的事。
两人相对无言。
七夕节将近，即便天气炎热，街上的小摊依然越来越多，卖什么的都有，七彩绣线、磨喝乐、荷叶形的帽子以及各色的乞巧果子，吆喝声与说话声不绝于耳，沈如琅似是被热闹吸引，伸手挑起帘子。
微阖的眼眸顿时睁大，但眼见这位‘待嫁娘’也不过就是沉默地看会街景，沈主母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她对这孩子虽然一直不太满意，却也从未想过将她嫁给那么个老东西，怪只怪她爹野心太大，惹得家主发了怒。
看了会，沈如琅把车帘挑高，转头问道：“伯娘，那是什么地方？”
沈主母瞥了眼便道：“开元寺。”
“这寺庙要拆了重建么？”
“倒不是，近来在造一座新塔，几年前开元寺的高僧令能师父取经回来，带回了佛经与舍利，官家便下令在寺中建塔用以供奉。”
沈如琅沉默片刻，问道：“菩萨真的会保佑世人么？”
沈主母摸着玉珠的手一顿，沉声道：“休得妄言，菩萨自是救苦救难，慈悲度世的。你啊，也莫要灰心，伯娘知道，这场婚事你受了委屈，也不必太难过，有沈家在，横竖不会叫你无依无靠。”
说完，见沈如琅仍旧灰着脸，叹气道：“有时你也该劝劝你阿爹，何必如此置气闹得生分了，如今却连累女儿……”
所以她和她爹就合该作废了手艺，守着大伯父给的施舍过日子么？
这几年大伯父给爹的支用也仅够温饱罢了，有一回，阿爹着凉发烧，竟没钱买药，还是附近邻居先给垫上的。她同大伯父说了此事，大伯父却话里话外指摘阿爹太过执拗，还说若是住在沈府，便不会有此类事情发生。
他们眼里哪有家人？只有听话与不听话的棋子罢了。
沈如琅无心争论，只望着开元寺道：“菩萨既然普度众生，想必不会单独舍弃我吧，伯娘，我想去开元寺拜一拜，行么？”
沈主母没说话。
沈如琅又道：“我想请菩萨保佑我，不会像之前那位娘子一样，被夫君打骂到不堪忍受，终至和离的地步。”
“他若是打我，我该忍到何种程度才可回家求助？届时，伯娘你会帮我么？”
沈主母听得眉头抽跳，她把话说到这份上，要是不带她去上柱香，到时挨了丈夫的打骂，恐怕日里夜里怨恨的就是她这个大伯娘了。
这一趟得去，好歹消点业障呢。
于是，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就停在了开元寺附近。
寺门口有三两个小贩在卖磨喝乐，远处靠近侧门的地方停着好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开元寺内虽在动工建塔，木料砖块堆砌得四处都是，但这里依然是城中百姓首选的祈福之所。
除了像黄娘子那样早早去了城外普济寺小住的，定州城的高门贵户寻常也总到开元寺祈福许愿。
沈如琅目不斜视地走下马车。
庙门口有人围在磨喝乐的摊位边兴致勃勃地讲价，远处有从马车上下来的贵妇被家中儿郎搀扶着向庙门口走来，遇上彼此相识的就停下来打招呼，随后结伴走入寺内……这是定州城七月里一个寻常不过的午后。
日头很晒，仆妇们打着伞跟在主母身侧，眼瞅着走在前头的小娘子步子迈得跟飞似的，沈主母感到不安，唤道：“如琅，你走慢些。”
走在前头的沈如琅却脚步一转，忽然换了个方向，转身露出个明艳的笑容，道：“伯娘，我要去那边看看。”
沈主母预感不妙，刚想开口拒绝，却见沈如琅已疾步离开，她当即指挥仆妇追上去，哪想到沈如琅一副常年跟着父亲挛窑搬砖的身子骨，岂是这些在内宅做细活的妇人追得上的。
眨眼工夫，她已奔出好几丈远。
沈主母迈着碎步追赶，心里却想：她如何敢逃？不要她阿爹了么？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沈如琅奔逃的方向正是寺内建造新塔的地方，因天气炎热，干活的工匠一多半都到树下躲阴凉去了，等着临近傍晚凉快些的时候再干会活儿。
故而此时此刻，沈如琅几乎是畅通无阻地爬上了佛塔旁边的高土堆。
而在她奔逃的时候，其他人也没歇着。
首先是彼此相识且前来为家中儿郎祈福的杜娘子与李娘子，结伴进门后正唠着闲话就听到难得陪同在侧的王蔺辰说：“咦，那边有个小娘子跑得好快，是有甚么热闹看么？娘，我们去看看。”
李娘子对看热闹是不大热衷，但杜娘子却是个好事儿的爽朗性子，当即点头，“走，看看去，反正祈福上香也不急这一时。”
王蔺辰带着两位娘子跟过去，转头递出来一个眼神。
接着，方才在寺门口同卖磨喝乐的小贩讲价的兄妹便用一种不小的声音交谈起来——
“那边出什么事了，怎么大家都往那走？”
“好像是在建塔吧，那个塔是什么塔？”
“听说是官家下令建的，要供奉高僧带回来的舍利呢。难道说……有菩萨在那边显灵了？三哥，我们也去看看吧，万一有菩萨显灵，我可得好好拜拜。”
谢烈雨嘴角一抽，有点心虚地扫了眼被好奇心勾住的路人，四丫头是真敢啊，佛门重地就这么信口胡诌，委实生猛。
“那、那去看看。”
谢织星毫不客气地又补了一嗓子：“快去看，菩萨显灵了！”
于是，就这么一带二，二带三的，当沈主母赶到高高的土堆斜坡底下时，陆陆续续被引来看‘菩萨显灵’的围观者也聚起了一大群。
这座后世被称为“中华第一塔”的建筑，此时尚在雏形，名字叫做“料敌塔”，开工已好几年，刚建到第二层。此塔造了五十多年，据说用的是土囤法。
除了供奉舍利与佛经之外，它矗立在定州这座边陲重镇里，还将具备瞭望敌方军情的功能。
定州一直流传着“伐尽嘉山树，修成定州塔”的说法，说的就是眼前巨大的木框架与斜土坡，为了把建筑材料运送到高处，斜土坡会跟着塔身高度一层层堆高。
沈如琅就站在斜土坡的最高点。
她拔下簪子对准自己的喉咙，眼神往人群中一扫，看见谢织星明亮又坚定的眸光回望她，顿时心底就生出了更多的勇气。
“你们别过来！再向前一步，我就死给你们看！”
她中气十足，响亮的声音瞬间喝住往斜土坡上攀爬的仆妇，急得沈家主母在底下不断冒汗，她眼看着沈如琅越来越靠近土坡边缘，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叫道：“快，快来人救她，快下来，你这傻孩子……有话好好说，怎么做这样的傻事！”
沈如琅望着她，哭道：“我求过你，求你们放我和我爹一条生路，可你们却还是要把我送给那个虐打妻子、沉湎酒色的烂人！”
沈主母惊骇得退了一步，没想到她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剥家丑。
四周围来看‘菩萨显灵’的目光顿时变得微妙，定州城不大，不比汴京天子脚下那般繁华，平日里消闲逗乐的法子不多，眼下这场面对众人而言无疑是几十年难得一遇。
于是，大家一边担心这小娘子真的寻了短见摔下来殒命，一边又矛盾地希望她多说点。
谢织星潜伏在人群里做了个认真的看客，说道：“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听起来好生可怜。”
谢烈雨尽职尽责地帮忙起哄道：“好像还有她爹的事，怕不是哪家的长工家生子，这是要被主家卖了的意思？”
沈家如今势大，自是很容易被认出来，很快人群中就有人指出这是沈家的主母与仆妇，刹那间，沈家主母就被围观者的目光刺得千疮百孔。
土堆上的沈如琅与谢织星交换着眼神，马上开始为围观群众解惑：“我爹仅有我一个女儿，他将挛窑手艺传给我，何错之有？我们不过是想凭借自己的手艺挣口饭吃，伯娘，你和大伯为甚要如此相逼？”
群众听懂了：挛窑沈氏家主为了惩罚把手艺传给女儿的兄弟，就要把他女儿嫁给一个酗酒打媳妇的烂人。
沈家主母无地自容，几乎是恳求般说道：“好孩子，你先下来，咱们有话好好坐下来说，好么？伯娘没有逼你，也不会逼你，你先下来，那儿太危险了。”
“我不下去！一旦回到沈府，你们就会把我关起来，绑也要把我绑上花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是女子又如何？我会挛窑，我能挛窑，我凭什么不能以此养活自己？她们做绣娘做厨娘的便可以凭手艺过活，我为何不行？我为何偏要被困在沈家，任由你们摆布！”
沈如琅越吼越感到痛快，几年来积聚在心中的委屈与痛楚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她情绪激动，手里便失了轻重，被磨尖了头的簪子已经扎破皮肉见了血。
谢烈雨看得揪心，扯着谢织星的袖子，低声道：“怎么回事？还真要闹到见血的地步？”
说话间，方才一直站在谢织星兄妹俩旁侧的一位贵妇人终于发话：“派几个得力的从塔内上去，务必把人救下来。小五，你去请住持来，就说我有事请他帮忙。”
谢织星退出人群，正欲说话，王蔺辰也摸过来，担忧道：“别是动了真格，闹着闹着怎还上火了？”
谢织星眸色沉静，扫了眼紧张兮兮的二人，“多大点事就把你们紧张成这样？她争的可是她的后半辈子，破点皮算什么事？更何况簪子握在她手里，她自有分寸。”
谢烈雨不由地赞叹妹妹的沉稳。
而王蔺辰则想起那件不算什么的淋雨小事，他看着谢织星望向土堆的脸，已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她眼里炽烈的热忱打动。
王小郎君虽然始终周全筹谋，捂着自己的狐狸尾巴装小白兔，但在眼下这种时刻却依然很难把自己的心绪藏得严丝合缝，他定定望着谢织星，那灼热的眼神分明充满侵略感，又被死死压抑。
于是，岩浆挣破了山缝，在广袤的心田蜿蜒出一条臣服的朝拜之路。
这是一种“只要你要，只要我有”的眼神。
王蔺辰极少袒露这种眼神，他怕吓着谢织星，但这会儿谢织星没心思关注他，他处于一个‘螳螂捕蝉’的位置，可以小小地放肆一番。
然而百密一疏的是，还有‘黄雀在后’——
李娘子看了会热闹，忽然发觉儿子不在身边，眼神往四下一扫，直接就扫到了那双放肆的眼睛。
再顺藤摸瓜地一探，李娘子就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未来儿媳。
——尽管此时她尚未意识到这点。
今日中秋，祝大家节日快乐，团不团圆都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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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料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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