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三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艘渔船上。小舟摇摇晃晃,谢三头晕目眩,强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前方。船板上,穿着青色衣裳的女人正盘着腿,背上背了一个大包袱。她仿佛是晕船了,往水中吐着什么。
谢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那些被剐得支离破碎的血肉白骨居然长了回去,狰狞的伤疤正是身体要愈合的征兆。
他,竟然还活着?
谢三怔愣间,崔仪已经吐完了,抹了抹嘴巴,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她一回头便瞧见谢三直挺挺坐在那,吓了一跳,责怪道:“怎么和鬼一样,忽然就醒了,怪吓人的。”
谢三虚弱地靠在船舱上,几缕发丝垂在脸上,嘴唇干裂没有血色。他安静地望着崔仪,并没有回话。
面前的这张脸十七八岁的模样,头发乌黑柔顺,用两根木簪随意绾着。她正在盯着他,一双清灵的眸子黑得可怕,犹如黑龙曜石般的鳞片,隐隐透着锐利的光亮。
崔仪摆摆手,指了指谢三身侧。那里堆着几件蓝布衣裳,细看之下都沾染上了血渍。
“你的衣服又脏又臭,我从路边捡了几件衣服,你快换上吧。”
谢三看到这些衣服的第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垂天府外门弟子样式的袍子。他敛了敛眸,垂天府的情况他最清楚,除了他师父和师弟,还有带着零星弟子在外云游的师叔,上下一百三十二人全部死绝。这些所谓路边捡到的衣服,应当是直接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谢三扯下原本的衣裳,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少了一只手臂。
虽然昏死前的视线很模糊,但他记得自己的手是怎么被扯断的。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顺从地换好了衣服。
“你是谁。”崔仪终于听到了谢三嘶哑的声音。
她懒懒地撑着下巴:“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崔仪早就想离开白玉京,奈何一直没有借口。就在她闲得发疯的时候,听到了来自下界的微弱呼唤。那声音飘忽不定,崔仪听得不太真切,反正总归是在祈求她下界相助。她这种无名无分的神仙原本是不该有信徒的,能收到祈愿,看来她飞升前留下的东西终于被动用了。
飞升啊……崔仪记忆中所有的面庞都被淡忘了,虽然才飞升不久,却恍若隔世。她那时候随手把东西交给了某个家族的小女儿。过了这么久,想必百年积善的家族终于靠着积累的善念诞出了一个气运之子。她望着面前满脸血污却目光清明的男人,努力地回忆那个女孩的音容笑貌。
呃,大约、应该,是有些像的吧。
谢三听闻崔仪的问话,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思考着。
阳光有些烈了,崔仪挪了挪位子,躲到船舱里来,解释道:“我在白玉京……就是你们说的仙界,听到了你说什么献祭啊、呼救啊。我心善,也算和你的先祖有点交情,特意从仙界下来救你于水火。”
说话间,崔仪瞟到了谢三的胸口:“献祭别把刀往胸口捅啊,把命都捅没了。下次不用哈。”
说起来总是很奇怪,她在做凡人的时候,身边的人也总喜欢献祭的戏码。可等到自己做了神仙,才发现献祭一点用处都没有。仙人能听到你的声音就是能听到,听不到就是听不到,想不想帮忙全是随心,凭你献祭了什么神仙都不需要。
傻得要命。
他们那一身血肉,对神仙来说分文不值,又怎么能靠着献祭换来什么呢?
谢三怔怔地盯着崔仪,喃喃:“神仙?”
怎么可能真的有神仙?他怎么会和神仙二字扯上关系?世间修仙者不知凡几,人人渴望登仙长生,哪怕千百年来无人成仙,仙流却依旧浩荡如洪。谢三不信神也不想成仙,哪怕他曾是垂天府的大弟子。
崔仪的话在他耳边响起:“是啊,我是神仙。”
谢三抿着嘴的脸庞,心中慢慢生出一种不可思议却又荒谬得令人发指的猜测。
难不成他的蠢货师弟竟然真的请到了神仙?
不可能。
世界上若是有神,何至于恶果横行九州,生灵涂炭。再说,要是面前人真是师弟请来的仙人,不更加荒唐可笑么?师弟请来的神仙,竟救了他的仇人!
这简直是……
简直是要笑死人了!
崔仪似乎感到收到一道目光黏在她的身上,抬眼看去,是神思恍惚,眼神复杂的谢三,那一脸又是想哭又是想笑的神情令他如同一只扭曲的野兽。
崔仪拍了拍他的肩膀,很理解他的心情。惊喜降临得太过意外,总会不敢置信。
谢三回过神来,控制不住向上扯着的、讥讽的嘴角,显得有些诡异:“多谢……仙子。”
崔仪挑了挑眉毛。因为自身的问题,就算成了仙,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用仙子来称呼她。
“叫崔仪就行,”崔仪随意道,发现对方又沉默了,她顺口一问,“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家世代良善,有气运加身怎么说也不至于混得这么惨啊。”虽说气运之子前期过得潦倒也是正常流程,但像面前这个被剐成肉泥一样惨死的还是少见。
谢三听着崔仪的话,垂眸盖住眼底的思绪,片刻后才道:“我是蓬莱垂天府的弟子,早前时候,有人传言我勾结妖魔、滥杀无辜,我虽不懂缘由,却并不觉得师门会信。直到今日遭了师弟算计。师父认定我是血洗师门的罪魁祸首,与我反目……”
浓重的悲伤和自嘲仿若包裹着谢三,他看着像个被烈火焚烧过后留在风中的残枝。
这个时候但凡有点良心的神仙都该不忍了,可惜崔仪不是什么好神。她面上摇头叹息,心里却无动于衷。共情别人的苦难是崔仪现在很难去做的事情,成仙的这些生涯只教会了她一件事——天下谁人不可怜。
她从前看的小说不少,这个人身上发生的一切也算是基本套路。按照剧情来说,主角会在金手指老爷爷——现在也就是她的帮助下成功复仇、越阶打怪,最后功成名就。崔仪不觉得自己有耐心陪着这人到最后,乖乖给他当辅助,不过画饼又不用花钱,这种事情崔仪信手拈来。
“不用担心,有我在你死不了,”崔仪指了指谢三的胸口,“感觉到了吗?你心上的伤口已经长好了。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会帮你的。”
谢三并不信任崔仪,不过装成一个看到希望的信徒对于他来说并不难。终归,他在垂天府也演了六年的戏。
“大恩不言谢,单凭您驱遣。”谢三看着崔仪的眼睛认真道。
“好啊,可以。”崔仪居然很不客气地附和了,她拍了拍船桨,“你认路吗?认路就过来,当务之急先离开蓬莱。我瞧山中有个扛着黑色巨剑的疯子,也不知道会不会追过来。”
黑色巨剑的疯子?谢三一怔,瞬间想到垂天府的师祖,黑色巨剑正是这位大能的象征。早在他进入垂天府之前,这位老祖就在山上闭关数十年了。谢三敢做出屠戮门派的事,也是因为觉得祖师根本不会发现。要惊动这位祖师……莫非是杀山大阵开了吗?
谢三连忙扶着船板爬向船尾。
他们现在离蓬莱不算远,他怔怔地看着海平面上还在继续坍塌崩陷的蓬莱仙山。半山腰似乎被人一剑砍断,山顶犹如巨人的头颅,滚落到了它的脚边,缓慢地沉入海中。烽火金光不断,远远看过去竟是像一座淋了血的孤坟。
崔仪没有回头看,她看着前方风和日丽,碧海蓝天,还哼着奇怪的歌。
谢三静静站在船尾看了很久。
“觉得可惜?”崔仪没有感情的声音传入了谢三的耳朵。
谢三想了很久,摇了摇头,神色坚定:“不。”
“既然还有力气,就先来划船。”崔仪懒洋洋地坐在船板,指使谢三这个病患。
谢三虽然体弱,却没有推辞,和崔仪换了位置,用尽全身力气划着船。一叶孤舟在海上随着波浪荡漾,以极慢的速度行进着。
这件事没有想象中的难办,谢三越划居然越有气力,一只手居然也能轮流左右划着到现在。几个时辰过去,天色暗沉下来,小舟已经划到了圆月下方。
谢三没有停下来,而是回头望,从朦胧的月光中,他瞥见了睡着的崔仪。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双手压着小腹,眉头紧皱着。
心中的猜疑越来越大,谢三的眼里已经褪下了伪装的温良,他像把冷漠的刀,用目光轻轻刮着崔仪,黑色的眼眸比夜晚的海面还要沉静。
谢三从来都不信仙神之说。
不过要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
崔仪骤然睁开了双眼,目光直直撞进谢三的双目,仿佛能看清世间一切。谢三的心狂跳,一瞬间收敛了面上的冷意。
不等谢三开口,崔仪瞬间翻身而起,将谢三一把拉进了船舱,动作快得谢三根本反应不过来。
下一秒,一条散发着银色粼光的巨大尾巴一下把船头拍得粉碎。整艘小船也因此直接被压入了水中。
谢三呛了好大一口水后又随着船浮了起来。他的左手狼狈地死死扣着船木,疯狂思考能让自己幸存的方法。
一道沾了水的沉重衣摆垂在了他眼前,浓烈的不安笼罩了他的全身。
“是蛟。”崔仪说着。
谢三抬起头,看到她站在水面之上。
崔仪抹了抹唇畔,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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