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落满琴键的深夜,我收到从特罗姆瑟寄来的包裹。
松木箱里静静躺着三样东西:一本1999年版的《十罙》初版书、七卷用红绳捆扎的录音带、以及装在玻璃瓶里的极光粉末。翻开泛黄的书页时,林琛当年签售会上的雨声突然在记忆里复活,那些被时光腌制过的细节,此刻正从纸页间渗出咸涩的潮气。
梅雨季的雨总是来得没有征兆。
气象站的记录显示那年雨季持续了47天,比往年多出整整三周。城市排水系统不堪重负,地铁站里漂浮着被泡发的书页,偶尔能看见《十罙》里描写过的句子在水洼里载沉载浮。
我攥着《十罙》的预售票穿过鼓楼大街时,根上的铅字被汗浸得模糊,02排17座——这个数字后来频繁出现在沈琢玉的创作手稿上,有时是小节数,有时是变奏次数。
槐花正混着雨丝砸在沥青路上,那些黄白色小花在积水里打着旋,像被撕碎的日历纸。后来江砚辞告诉我,林琛写《十罙》时总在案头放盏槐花标本,说是要闻着"时间腐烂的味道"才能写出真话。
书店转角处,穿藏青色风衣的男人正在檐下点烟,风衣下摆沾着医用酒精的气味,袖口有三道平行褶皱——这是长期戴橡胶手套留下的印记。
打火机镀铬外壳反射的光斑掠过他眉骨——那是很特别的眉骨形状,像地质断层般陡峭的转折,在法医学教材里被归类为"战士型颅相"。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把Zippo玩出枪械般利落声响的男人,就是林琛手稿里写了七年的"砚"。
书店的暖风系统吹出带着霉味的循环风。签售台前的队伍蜿蜒如解不开的绳结。
队伍中有个穿墨绿色灯芯绒外套的女孩不断调整着背包肩带,那上面别着地质大学的校徽——后来我在沈琢玉的唱片收藏里见过她,是某届肖邦大赛的季军。
林琛的白衬衫袖口沾着墨渍,那种特殊的青灰色来自他惯用的鲶鱼牌墨水,据说配方里含有的铁离子会让字迹随时间氧化变色。他左手无名指第二关节处有道淡色疤痕,呈30度角的斜线,与江砚辞解剖刀上的编号刻痕完全吻合。
每当钢笔停顿就会无意识摩挲那里。
神经学家会说这是典型的创伤记忆体表映射,就像截肢者总会觉得幻肢疼痛。
队伍前排的女生问他红绳来历,她手腕上戴着当季流行的潘多拉手链,银饰相撞的声音让林琛皱了三次眉。他抬眼时睫毛在镜片上投下栅栏般的阴影:那副板材眼镜是2016年的老款式,右腿支架用医用胶带缠着——与沈琢玉去年摔坏的那副堪称孪生。
"高中毕业时...一个朋友系的死结。"声纹分析显示这句话的基频突然降至85Hz,是人类听觉阈值的悲伤频段。
话音未落,角落传来金属坠地的清响。监控录像显示这个声音延迟了0.7秒,恰好是江砚辞当年校运会200米跑的最佳成绩。
江砚辞的登山靴碾过掉落的打火机,靴底的花纹在瓷砖上留下带泥渍的印记,形如挪威地图轮廓——后来沈琢玉的《玉引》专辑封面就用了这个图案。
火星在积水里发出"嗤"的叹息。
这声叹息被收进沈琢玉的采样库,成为《碎玉》间奏里若隐若现的底噪。
在接下来的四分钟里,整个书店陷入奇异的静默。穿灯芯绒外套的女孩开始用指甲叩击保温杯,节奏恰好是《月光》第三乐章第47小节的左手伴奏。
沈琢玉的出现像默片里的慢镜头。他的移动轨迹在监控录像里呈现完美的正弦曲线,仿佛经过声波测算。
他抱着牛皮纸包裹的乐谱站在消防通道旁,乐谱露出的一角印着《玉器修复基础技法》的图书馆标签——这本书后来被林琛借阅过十三次。
羊绒围巾垂下的流苏随呼吸起伏,每根流苏末端都缀着0.3克的玉珠,在空气里划出的轨迹被物理系学生戏称为"琢玉方程"。
当林琛念到"罙字里的八是离散"时,他的钢笔突然在"八"字收尾处洇出墨团,形状酷似沈琢玉工作室里那块未完成的玉璧。
沈琢玉突然抬手扶正眼镜,这个动作让他后颈的汗毛在射灯下显出金色光晕,像古画修复师用的金箔毛刷。
这个动作让他衬衫袖口滑出半寸——袖扣是青金石材质,在紫外线灯下会显现出林琛小说里常写的"星夜蓝"。
腕间赫然系着与林琛同款的褪色红绳,但编织纹路是反方向的,就像DNA的双螺旋结构。只是末端多缀了枚青玉小扣。
实验室鉴定显示这颗玉扣与林琛母亲留下的簪子来自同一块和田玉料。
此刻书店的温湿度计显示23℃、68%RH,正是玉石最容易产生冷凝反应的临界点。玻璃橱窗上渐渐凝结的水珠,像极了三个少年十七岁那年,在音乐教室窗玻璃上呵出的雾痕。
书店落地窗外飘着细雨,雨丝斜斜地划过玻璃,像谁用铅笔画的平行线。偶尔有撑着透明伞的行人走过,伞面上的水珠将窗内的灯光折射成破碎的彩虹。
他坐在铺着墨色绒布的长桌后,钢笔尖在扉页游走,将“琛”字最后一笔拉得纤长,那笔锋像断桥残雪,又像江南雨巷尽头将散未散的雾。墨水在特种纸上微微晕开,仿佛他每次签完名都要停顿三秒,让那个字在纸上扎根得更深些。
有读者问书名深意,他垂眸轻笑,睫毛在镜片上投下栅栏般的影子,让人想起他小说里常写的"铁艺阳台"。
无名指无意识摩挲着褪色的红绳:那红绳已经泛白,却异常干净,像是被某种执念反复洗涤过。绳结处缀着颗芝麻大的玉珠,在灯光下泛着青灰的光。
〝'琛'字拆开,是'穴'下藏'八'。八是离散,穴是困局,可总有人甘愿困在离散里,等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归期。”
这句话像块鹅卵石坠入静水。
台下爆发出掌声,其中夹杂着几声克制的抽气声。前排穿驼色针织衫的女士突然低头翻包,金属扣相撞的声响里,有人悄悄抹了下眼角。
唯有江砚辞突然转身,撞翻了后排展架,陈列的《十罙》精装本如多米诺骨牌倒下,书脊撞在地砖上发出闷响。
打火机掉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那是个老式Zippo,机身上刻着模糊的拉丁文,滚轮擦出的火星在阴影里格外刺眼。
人群外围,江砚辞倚着书架,他站姿松垮却带着攻击性,像张拉满的弓故意伪装成懒散的柳枝。指间的打火机明明灭灭,火苗在他瞳孔里跳动,映出某种被困兽般的焦躁。
目光却牢牢锁在林琛垂落的发梢;那绺不听话的头发总是滑下来,十七岁时就这样,现在依然。
角落里,沈琢玉抱着乐谱安静伫立,他站的位置恰好是盏射灯的盲区,整个人像被描了道毛边。
衬衫口袋露出半截青玉书签——那是林琛新书的赠品,玉色在暖光下显出极淡的绿,像冻住的春水。边角被摩挲得发亮,光滑处能照见人影,某个角度会反射出他无名指上同样泛着哑光的素圈戒指。
像极了被岁月反复抚摸的心事。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签售会的监控录像里,三个人的站位恰好构成等腰三角形。江砚辞与沈琢玉到林琛的距离都是5.2米,而他们彼此之间,永远隔着整个书店的对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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