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亮光,“给我的?”
沈听珠点头,赵玉琮接过来,打开盒子,拿出一柄佩刀,这佩刀平造,刃口锃亮,刀身饰有多层透雕流云图案,刀柄雕了一个虎头,不过两侧耳朵一大一小,虎面不似虎状,更似小狗状,他心中雀跃,“这是你烧造的?”
沈听珠脸颊微热,有些难为情道:“之前因打斗,世子的佩刀掉入火炉中融了,才想着重新造一个,虽不如世子原先的铁浮雕鋄金虎纹佩刀金贵,却……也是我尽心造的。”
赵玉琮面色微红,将佩刀拿在手中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小狗虎头”,笑容明亮得晃眼,故作调侃道:“刀不错,不过这虎头的雕刻……”他故意顿了顿,看着沈听珠瞬间紧张的神情,笑道:“倒是别具一格,甚合我心。”
“这已是最成功的一版了。”沈听珠显出一点局促来,伸手欲夺,“世子若嫌弃,就还给我。”
“谁说我嫌弃了!”赵玉琮眼疾手快地将佩刀佩戴在腰间,动作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占有欲,“我喜欢!给了我可就不能再要回了。”他眸子像是盛放了万家的烟火,亮地发灿,“你既送我这佩刀,那我也还你一个东西。”
沈听珠摆手,“不用了,之前世子将弹弓还与我,我既还欠世子一个物什,这次便当做一并还了,可好?还望世子……”
“保守秘密。”赵玉琮嘴角上扬,诱惑似得说道:“这是两回事,你今日若不要,日后可没机会了。”
沈听珠目光看向空中那一轮清冷的皎月,略想了想,玩笑道:“我想飞上天摘月亮——”
赵玉琮一笑,携住她的肩膀,快如疾风,脚点檐角,一跃而起,往空中飞去,沈听珠感觉脚底悬空,顿时没了安全感,她本能地抱住他,二人相近,她鼻息之间几乎满是他身上凌冽的剑气,沈听珠吓得不敢睁眼,喊道:“世……世子,你真飞啊!?我……我害怕!”
沈听珠双手紧紧环在他的腰间,赵玉琮只觉脑中“轰——”地一声,心跳好似要跳得爆出胸口,他脸颊晕满了红晕,身体僵硬了一瞬,连带着脚下的步伐都几乎失控,他努力稳住身形,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微颤和沙哑,“四……四娘,你松些。”
“我害怕——”少女声音闷闷地传来,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赵玉琮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携着她落在一处房脊上,“别害怕,你睁眼瞧瞧,没事的。”
沈听珠试探地睁开眼,朝下看去,下街熙熙攘攘,游人如织,她坐在房脊上,放下心来,“我……我害怕,我不要飞了,我要换一个。”
赵玉琮和她并排坐在一处,侧头看着她惊魂未定的小脸,心头莫名一软,无可奈何地笑道:“好,换一个。”
沈听珠仰头,放眼看去,只见花颂楼顶楼挂着一盏花灯,明亮夺目,她眼神一亮,“我要它。”
“好。”
赵玉琮起身直接跳起,这花灯挂在花颂楼最顶处,飞身上去,需得功夫极好、耐性极佳,赵玉琮伸展四肢,踩着层层房檐往上,一起一落,每一次落下之后,再似鹰击长空一般飞起,接连几次,终于飞至最高处,一把摘下花灯,“我拿到了。”赵玉琮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花灯,笑容意气风发,带着少年郎君独有的耀眼。
沈听珠笑了起来,胸膛里的心跳声久久不息,正是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
夜间风起,三人一道回铺子。
路上正好遇上另外三人,几人商议回去吃暖锅,董蒙士还在酒醉之中,面若桃花,风采奕奕,笑得一脸餍足,鲁仝白了他一眼,“得劲了?”
“得劲,太得劲了,那小娘子……”他正要说些什么,赵玉琮一把捂住他的嘴,董蒙士哼唧几声,顺着赵玉琮的视线看向沈听珠,她瞪他一眼,别开脸不理他。
董蒙士早在十一岁时便破了童子身,平日里,与军中那群大老粗混在一处,说话不大禁忌,这会儿酒醉忘了性,嘴上没把个门,讪讪笑了几声后,忙凑过去道:“四娘,我说错了话,莫怪莫怪——咦,你这哪来的花灯,这么好看,也给我看看呗。”
“不要。”
董蒙士半开玩笑,“你给我看看,我也给你看个好东西。”
沈听珠不理他,他只死缠烂打与她说话,沈听珠烦他,他却不厌其烦凑过去逗她,几人闹着回了铺子,远远瞧见铺门大开,沈听珠诧异道:“这铺门怎大开着,我记得今早出门锁了,世子方才锁了吗?”
鲁仝心觉不妙,先一步进了铺子,四下看去,铺中陈设如旧,鲁仝却觉一股危险的气息袭来,他小心翼翼上了二楼,再看去,只见初一奄奄一息躲在角落,浑身是血,它轻喵了一声,再没了声,几人惊呼,忙围上前看初一。
鲁仝顿时警铃大作,“快走!”
不远处明明暗暗,隐隐可听见军士行伍之声,渚晏沿窗外看去,换了脸色,“变天了,你们四个小孩儿尽快出城去山上找大胤方营,我和鲁仝留下应对。”说着忙下楼放信于城中居所处的女史媪妪,让她们小心隐蔽身份。
沈听珠和商秋扯了布袋包住初一,鲁仝飞快整了简册,装在包袱中,系于沈听珠身上,他语气沉重,“小四,这些东西以后就交给你了,你们兵分两路快快出城,董蒙士带商秋初一,世子带小四,你们这会儿就走!”
董蒙士知道事情严重,酒醒了一大半,拉起商秋就走,商秋背起初一,喊道:“娘子……!”话未说完,便被董蒙士带着跳出了窗。
沈听珠一把拉住鲁仝,“鲁工,你和师父跟我们一起走!”她的手攥地鲁仝生疼,他硬拽开,冷声道:“俺本就不愿意收你,如今你该学的已经学了,可以滚了!沈听珠,你给俺听好了,好好活着,把俺这门本事传下去!不然——俺死,也不会原宥你。”
“师父!”
沈听珠惨叫一声,跪下深深磕了三个响头,他不曾让她叫过一句师父,如今听得这两个字,鲁仝身子颤抖,却硬着性子,背过身去,姿态决绝,再也不肯看她。
沈听珠眼泪落下,起身和赵玉琮方迈出一步,一道响箭从外射进,擦过沈听珠的面颊,炫彩的花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赵玉琮挥刀斩断,携着沈听珠越窗而逃。
二人落地急跑,不敢回头,只顾一路往前。
夜色弥漫,几声鼓声响动。
“咚。”
“咚。”
“戒严,闭门!”
下坞城南城门处,丹境与大酆军士发生冲突,一大酆军士持刀伤人于众,后逃匿在城中不知所踪,丹境军士以追捕大酆私犯之由,下令封城寻人,各处军士持刀赶人,凡不从者,一律格杀,百姓四散而逃,迟一步,方被斩首。
渚晏和鲁仝搬了众多东西堵住铁匠铺的大门,再点燃火炉,欲在丹境军士破门之时,引爆机关,这机关平日以防窃贼,关键之时,更是威力无限。
渚晏笑道:“鲁仝,我们多久没这么干了?今日,不得好好玩玩——!”
鲁仝神情冷峻,点燃布料,火势迅速窜起,半响,他才道:“蓬莱,你走吧。”
“你说什么放屁的话!”渚晏一怔,却见鲁仝滚出两行泪来,喃喃道:“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原是如此…蓬莱,这都是俺的命!如今俺心愿已了,不怕死,此番俺只求你一定要护好小四……”
“鲁仝!”
最后一道鼓声响过,沈听珠和赵玉琮赶最后一脚,奔到北城门,混在人中出了城,大胤暗哨躲在暗处,递了话:“世子,此事乃是大酆和丹境演的一场戏,他们借军士冲突,搅动城中内乱,如今这事涉及东西两陆之事,大胤不好插手,外城东南方布了他们的人,您往北面走,沿外河过了吊桥,上山去方营。”
身后北城门缓缓关闭,赵玉琮拉紧沈听珠,二人正欲往北面走,却见夜色阴黑,铁匠铺方位燃起大火,火势凶猛,滚滚灰烟直往上窜。
沈听珠自语:“师父……”
赵玉琮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沈听珠颔首,二人趁着夜色继续前行,穿过松林,来到了一处深草丛,走了约莫数十步,听得几处军甲碰撞声由远及近。
“蹲下!”赵玉琮反应极快,一把将沈听珠拉入茂密的草丛深处,两人紧紧挨着,四周一片死寂,唯有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怦怦作响。
几个大酆军士踏草飞快走过,寻了一圈,没有发现,他们嘴上骂了几句,走开了。
赵玉琮侧耳细听片刻,才压低声音,道:“走。”他率先起身,警惕地将沈听珠护在身侧。
沈听珠抬眼,却被眼前之景震撼得瞬间屏住了呼吸,夜色澄明,漫天流萤飞在空中,恰似诗句所云:‘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几只流萤轻巧落在沈听珠身上,萤光映照,她不由自主伸出手,瞬间,又有几只流萤扑闪着翅膀,飞落在她的掌心,“好美……”
这一刻,天地万物,仿佛只有他们二人,与这点点流萤。
赵玉琮双瞳映亮了光,静静地看着她,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得极轻、极柔,“方才他们翻动草丛,这会儿流萤全飞出来了。”
二人无言地在这片萤火流光中伫立了稍许,只觉心口涌上一团热气,互相看了一眼,赵玉琮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二人脚不停歇,沿着外河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见了吊桥。
此时,天黑不见五指,赵玉琮将沈听珠护在身后,上吊桥过河,吊桥陈年老旧,走一步嘎吱作响,忽听“嗖——”一声,赵玉琮本能转身护住沈听珠,一支利箭狠狠穿透他的左肩,腥稠的血味散开。
“世子!”
“别怕,别出声。”赵玉琮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沉稳。
茫茫黑夜,敌暗我明,赵玉琮看不清来箭方位,只能慢下呼吸,强忍着剧痛,一边听声辨位,一边将沈听珠牢牢护在自己与吊桥绳索之间。
赵玉琮静听声音,再一箭,他直接挥刀挡下,又一箭,他一把抓在手中,彼时,箭镞距他眉心只留一寸,他用力抓住利箭,往来处使力一抛,利箭直飞了回去。
暗处之人停了动作,赵玉琮刚走一步,伤处便扯出更多的血,他压低声线,少了些意气,添了些稳重可靠,“小伤,别怕。”
二人继续摸着过河,眼看着对岸近在咫尺,陡然间,黑暗中两支箭疾射而出,一支直取赵玉琮咽喉,另一支则奔着一侧的吊桥而去。
赵玉琮反应极快,猛地侧身,手臂一扬,险之又险地挡下了那支射向自己的箭,却不想另一箭直射断了吊桥的关键锁链,只听“咔嚓”一声响,吊桥轰然崩断,赵玉琮和沈听珠没有防备,随着散断的吊桥,一同坠入了水中。
外河水湍急,赵玉琮顾不得肩头撕裂般的剧痛,忙去捞沈听珠,“四娘,快拉紧我。”沈听珠被湍急的河水冲得左右摇摆,她怕冲丢包袱,忙解下,一手死命抱在怀中,一手抓住赵玉琮。
暗处之人又放了几箭,赵玉琮稳住身子,双手抱紧沈听珠沉入水底,“咕咚——”几箭射入水中,赵玉琮躲过,顺着水流方位,沿河而下。
沈听珠憋着一口气,抱牢赵玉琮,他潜了一会儿,才拖着她的身子,往岸边游去,一上岸,赵玉琮立时打横抱起沈听珠,朝河岸边的树林里跑去。
待入林深了,赵玉琮才小心翼翼地将沈听珠放下,随意寻了一处坐下,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抓住肩头露出的箭杆,额上青筋暴起,猛地一使力,将利箭硬生生拔了出来,鲜血立时涌出一大片。
沈听珠浑身湿透,夜风袭来,冷得直打哆嗦,她帮他按住伤处,神情紧张,赵玉琮看着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眉头紧锁,眼中满是自责和心疼,“此地形势不明,不能贸然生火,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二人方缓了口气,忽听见一声狼嚎,赵玉琮暗叫一声“不好”,抽剑叫道:“四娘,快往高处躲!”
几双黑亮泛绿的眼睛嗅着血味儿围了上来,沈听珠抱着简册迅速爬上树,往下看——七八只野狼吓斥吓斥朝赵玉琮扑去,他挥剑砍向一只,野狼退避开,扑着又朝他咬去,赵玉琮看准时机,一剑割断其中一只的喉咙,鲜血溅在他身上,引得其他几只更加疯狂。
“世子小心!”沈听珠坐在树枝上,掏出弹弓,毫不犹豫朝野狼的脑袋上打去,野狼“嗤嗤”叫着,红着眼闻味寻人,赵玉琮身手矫健,挥剑砍死四只野狼,它们攻势不减,轮换扑咬赵玉琮。
他心中杀意渐起,强撑着受伤的身体,动作迅猛,倒在地上几个翻滚,左面一只扑了过来,他转动剑柄,刺穿它的脖子,另一手抽出佩刀,在下刺入它的肚子,待结果了最后一只,赵玉琮已是累得几乎虚脱,拄着剑才勉强站稳,他喘着粗气,却仍第一时间抬头看向树上,努力扬起一个笑容,“没事,都解决了。”
沈听珠这会坐在上面,方看清不远处树上挂着的人尸,七八个吊在空中,随风左右摇摆,乌鸦绕其飞来飞去,她停住呼吸,一跤从树上翻了下去,跌在地上,脑中那一根弦猝然断开,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赵玉琮心头一揪,踉跄着扑到沈听珠身边,看着她哭得浑身颤抖的模样,先前面对箭矢狼群都未曾动摇的镇定瞬间瓦解,他手足无措地伸出手,想碰触她又怕唐突,最终只能笨拙地用相对干净的衣袖内里,极其轻柔地帮她擦拭不断滚落的泪珠。
沈听珠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他张了张嘴,强烈的自责感几乎将他淹没:“今日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惊心动魄的一夜。
告密人是晁五,坏蛋一个。
①“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引自唐代·韦庄《思帝乡·春日游》
②“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引自梁简文帝萧纲的咏物诗《咏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活下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