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被风吹过,便散了。
大家主从虚幻的少年时代醒来,他周身吃痛,不是宿醉,是外伤。睁开眼,仍是一片漆黑。他的眼睛被黑布蒙着。艰难的伸手要撤掉黑布,才发现双手被紧绑在身后。
昨天确实喝了很多酒。昨天他第一次翻上赫连依的马,昨天他望着梁信大哥的陵墓反复挣扎。当他下定决心,冲动的翻上马背,那积压在心头已久的渴望在一瞬间释放,他扬鞭催马,放纵驰骋,只愿将所有的犹豫徘徊抛之脑后。
他心情很好,一路上缕施援手。帮耕地的大伯拉住一头犟牛,给蹲在沾满沙土的糖葫芦旁边嚎啕大哭的童子两文钱,还帮河边取水的婆婆挑担子。郊区的百姓不认识大家主,不会对他望而生畏,感觉真好。
阿婆见他挑水辛苦,就舀了一瓢水予他解渴。他平时都会保持警惕,不轻易吃外边的东西。但他确实口渴,水是从河里新挑的,担子一直自己担着,瓢像是新切开的葫芦,看着干净,于是他就在阿婆慈祥的目光下咕嘟饮下。河水清新甘冽消渴,十分舒畅。
然后,他就晕了。
云上中间醒来过一次。在旧秦宫。他熟悉那个地方,毕竟幼时在宫中畅通无阻。
他被六人围着。进入幽州城的外人一律凭借路引核实身份,陡然冒出这么多敢打自己注意的人,大家主很意外。除却盗用路引进入幽州,便是自幽州建城时就以农户的身份隐藏下来。
“请大家主恩赐神谕,救我家国。”
见穆云上醒过来,那些人齐齐跪下反复呼求。
“你们是什么人?”穆云上抚着额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声音慵懒。那些人披着宽袍,带着面具,将周身罩起来,实难分辨。
“回禀家主,我乃魏国人。后凉勾结扶安王朝军马大破我国西部防线,魏国危在旦夕。唯神谕现世,方能救国。我等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那人言辞恳切,再三叩首。
魏凉的战事穆云上一直有关注。那本记载着炭矿的《墨》就是他借祝筠之手赠予南魏的,南魏有关可守,有炭火安然过冬,所以,此时战线吃紧被迫拉锯的是后凉。眼前这些蒙面人无疑是企图骗取神谕的后凉人。
穆云上懒散一笑,“神谕救不了你们。”
那人似是被噎了一下,指尖抠着地道,“九洲之地,唇亡齿寒。请大家主出手,挽狂澜于既倒。”
“恕我无能为力。”穆云上靠着椅子闭上了眼睛。继续装睡,对他而言是最安全的。
凉人既敢对大家主动手,必不达目的不罢休。下一步他们就会拿自己去要挟阿依。
这一点,穆云上绝不容许。
凉人见告求无果,纷纷起身,低声商议下一步对策。
穆云上脑袋歪在一个绝佳的角度,他微微抬起眼皮,恰好将屋内人尽收眼底。他曾被慕容知摁着教过一套拳法。云上极不喜欢棍棒刀枪,学会后也没怎么练过。直到慕容知走后,穆云上开始偷偷一个人在院子里打拳,出拳时,就好像慕容知在身边看着一般。
慕容知曾坦言,希望云上永远也用不到这套拳法。很遗憾,今天要献丑了!
穆云上趁三人离开屋子,忽然起身,抄起座椅砸倒离自己最近一人。另外二人闻声出刀时,已被穆云上抢先夺过一刀。在俯身躲开劈砍时,穆云上挥出螳螂勾拳,重击敌方小腹,又一招白鹤飞沙正中其面门。正当敌方吃痛,被偏斜的面具挡住视野时,穆云上一脚飞踢将他踢到身后二人怀里。
穆云上伺机夺门而出。他一边跑,一边勾起小指猛吹马哨。白马耳朵很灵,如果它在附近,穆云上可以跃马而逃,否则,他只能力战群敌。
“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家主何必动武。”声音从阁楼的观台上传来。
穆云上这才发现,自己犹如困兽,被困在二进的后院里,真正的猎人,正作壁上观。
穆云上停下脚步。一位身强力壮的莽汉就站在自己的正前方。三月尤寒,他却赤膊以待,遒劲的肌肉像渡了层青铜,坚不可摧。穆云上十分有自知之明,自己的身手对付普通人尚可,若碰上一身蛮力的习武之人,只有相形见绌的份。
“阁下既求神谕,何不示以真面目?”穆云上极不喜欢被人俯视,所以言辞间夹杂怒气。
“大家主不肯交出神谕,又怎知神谕救不了魏国。”阁楼上人言语抑扬顿挫,似有官场中人说话的气势。
“你想救魏国,还是灭魏国。”大家主眼中似闪过刀光剑影。
阁楼上人仰天长笑,“大家主好眼力。吾主曾密信赫连王姬,请她出手助我大凉得胜,但王姬拒绝了。所以,只能先委屈大家主了。”
阁楼上人招手,便有手下人持绳索上前,请穆云上束手就擒。
穆云上看了看绳索,又看了看眼前的壮汉。他冷冷一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明知胜算寥寥,依然挥起拳头冲上前。这是慕容哥哥教的拳法,每当挥起拳头,就是慕容哥哥和他并肩作战。
壮汉不觉得大家主是劲敌,对付起来甚至不需要挪动脚步。大家主那自诩力道无比的拳头砸在自己身上不过花拳绣腿。他那套拳法看着很惊艳,却也只是看起来而已。壮汉看过一遍,不想再看第二遍。撂倒大家主只需一拳,他迈开右腿,稳住腰身,最终一击蓄势待发。
“不要伤他!”
是一个极度沙哑的嗓音,像是从一个撕破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大家主识得这个声音。
“砰——”大家主被一拳砸中,整个人向后跌倒。
就在跌倒的过程中,他惊讶地抬起头,看着阁楼上出现的第二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红泥火炉上的紫金茶壶冒着悠然的热气,时不时顶起茶壶盖咔哒一声磕破长夜的寂静。算上祝筠屋子里一共六个人,但除祝筠之外,其他人均顶着一个少君称号。
祝筠守在孙平身边,得以知晓他们的名号。坐在俞宗臣对面,盘着沉香手串的是启善少君,他声音温雅,是曾经雍国的皇子,被雍国皇帝当做交易的筹码送给王姬。据说他文韬武略,曾被选做王位的继承人,后因一副嗓音酷似大公子,不得已去国怀乡,真是造化弄人。
启善少君旁边是沈少君,字叔徜,是位远近闻名的琴师。祝筠对他颇有好感。
沈少君旁边、孙平对面,是裹着裘袄的梅芮少君,沉默少言,文采卓然,吟诗作赋每每石破天惊,但沉疴旧疾缠身,一直靠药草滋补着。曾有一篇《幽州词》名晓天下,道尽了文人志士郁郁不得志的酸楚。祝筠在国子监听人点评过,没想到今日幸会见到的作者。
王姬离开时很潇洒,带着草原骁勇善战的勇士和瞿万等旧邸的亲信。俞宗臣主动请缨,欲追随王姬将图不轨之人正法,却被王姬回绝。“府里有叛徒,希望回来的时候,你们能找出来,让他跪在我面前忏悔。”这是王姬出发前的原话。
很显然,查出府内叛徒之事,就落在眼前这五位少君身上。
“既然王姬没有新立少君之意,此时也没有必要留一外人在场。出入正南门之人皆有嫌疑。来人,将祝公子带下去仔细盘问。”俞宗臣看着祝筠率先发话。
孙平大不悦,霍得站了起来,“临近上巳,每日出入正门之人有三五十数。俞少君自己身上的嫌疑都摘不干净,怎有资格发号施令。祝公子虽是外人,我看比俞少君干净。”
若是半年前,借孙平十个胆子也不敢顶撞俞宗臣,但今非昔比,他叱咤江北也是个人物。
“我可以自证清白,”祝筠摁下孙平,“我来时有车夫引路,沈少君可作证。后来一直呆在调香阁,未曾出过院门,院外打扫的仆人可以作证。今晚入正门时,得轻骑相护,并无粘黏信笺的机会。”
“俞少君恐是急得乱了分寸。”孙平靠在椅子上,底气更胜。
正此时,院外一位管事带着几个小厮进门回话,“上巳节有燃灯长昼的习俗,正门后那盏灯今晨方擦拭过,就是老奴身后两个下人。他们一人扶梯,一人擦拭灯盏,并未发现异常。”
“如此事情简单多了,”启善盘着沉香手串的手轻轻一摆,示意管事退下,“只盘查今日进出正门人员即可。”
俞宗臣点点头,却见沈叔徜不置可否的一笑,“沈少君有何高见。”
“俞少君若是叛徒,会选择被人看见出入正门的时候放置信笺吗?”
此话一出,屋内顿时安静。
祝筠隐隐察觉三人气氛微妙,向孙平打探。只是孙平被立少君时间尚短,这半年又在江北呆着,亦不知情。
“梅少君有何看法。”启善转向一直不曾开口的梅芮。
祝筠见梅少君裹着貂裘坐在末次,时不时轻咳一声,仿佛心思并不在此事。但没想到越是沉默的人说出的话越是一针见血。
“玉兰坊的竹纤纸,价比朱玉,专供王亲贵胄。”
梅芮将验视过的信纸传阅给屋内众人。
祝筠看着孙平手上拆开的信封,忽觉重锤一击心头。
“呃……那个我觉得俞少君有一点说的没错,”祝筠起身道,“我是个外人。”
孙平眉头一拧,看向祝筠。
祝筠继续道,“我已经交代过,我没有放信的机会。作为外人,该听的我都听了,不该听的我继续呆在这里也不合适。请允我先行离开。幽州城各个关口已锁,诸位少君放心,我会一直呆在幽州城配合调查。”
启善点头应了,俞宗臣也没有反对。孙平见状,也觉得少爷最好远离是非之地,遂起身相送。
按孙平的地位,完全有能力为祝筠召匹马车至院外,但祝筠坚持让孙平送到府邸外。这样便有机会与孙平多说上几句话。
“王姬临行前交待要查出叛逆之人,但并未限制你们的行动。若能逮住劫走大家主的凶徒,一样可以审出府内与其串通之人。”祝筠走得极慢。
孙平琢磨道,“感觉像是钻空子。”
举着火把的护卫一排排跑过,祝筠趁四下无人,附耳道,“那位放信之人可能地位不低。”
孙平瞪大了眼,“少爷是怀疑屋子里那四位!”
“黏信笺的蜜是松香蜜,我在调香的原料里见过。”
“沈少君?”孙平一愣,随即摆摆手,“不会不会,叔徜清心寡欲,他心里只有琴。若神谕是本琴谱他倒是有可能想研究研究,若是旁的,他都不会正眼瞧。而且大家主也是懂音律的人,曲高和寡,他不会做出对大家主不利之事。”
“是嘛……”祝筠沉默了。
“并非只有香阁里才有松香蜜。宴上有道松蜜玉鳜,小厨房备下的食材里就有松香蜜。”孙平道。
“有点麻烦,”祝筠叹了口气,“不过能同时接触竹纤纸和松香蜜的人应该不多。”
“这倒是,”孙平寻思片刻,忽地灵机一闪,“俞少君协理宴席。”
祝筠摇摇头,“他若有牵涉,必在大家主失踪的第一时间禀告王姬,不至于到了殿上引火烧身。而且俞少君对王姬的忠心不像是装的。”祝筠歪头一笑,“你是不是一直对他心存芥蒂。”
孙平轻声嗯了声,曾经面对少爷无所不言,如今也只将心事默默沉在心底。
“别多想,王姬心如明镜。”祝筠拍着孙平的肩膀安慰。
孙平长叹一声,“查案的事少爷还有什么想法。”
祝筠想了想,还真有个疑问,方才人多没问出口,“我听说鸿策十五年,雍国亡了。”
“这事儿说起来真就像是天命,无论怎么挣扎,注定的事总逃不过。当年雍国与祁国交战,雍国风雨飘摇,雍王不得已用最器重的启善皇子换取王姬支持。祁国大败,祁王亲自献宝求和。雍王假意受降,暗中在殿外埋伏重兵,只等一声令下,将祁国王室一举剿灭。没想到祁王背水一战,买通内侍官,在宴会的酒水里投毒。雍王率先发难,祁王宁死不肯交出解药。于是两国的王在同一天崩了。祁雍两地混战多年。最后是咱们魏王出兵,收渔翁之利。”孙平讲完,一阵唏嘘。
“雍王崩,启善少君不回雍国执掌朝政吗,王姬不帮他吗?”祝筠问。
“他不能。”孙平沉默了片刻,“他已经不是雍国的皇子。他离开雍国的时候,雍王昭告国人,二皇子薨。”
“是王姬提的要求?为了栓住启善少君?”
孙平摇头,“是雍王主动提出来的。启善少君也因此与雍王决裂。”
祝筠从未想过天下会有这样的父亲,说的好听些是为国为民,说直白些就是拿儿子换自己的国君之位。饶是闲暇时间听说此事,祝筠必奋笔疾书写篇讽刺雍王的大作,但此刻非常时期,祝筠只能骂一句,“孤家寡人。”
“单论身世,启善少君有得到神谕的动机。但自从他被雍王抛弃,心灰意冷,早已无心天下之争。”孙平总结道。
“梅芮少君对王姬可有不满?我读过他的《幽州词》,壮志满怀,会不会被困在王姬身边才不得施展?”王府的外门就在眼前,祝筠特意放慢脚步问道。
“王姬爱才惜才,知人善用,只会帮他。少爷你也知道,官场最讲究人情世故。梅芮少君心高气傲,贯爱独来独往,更听不得别人说他罩在王姬的裙带下。加之他本来身体就不好,故而仕途不顺,郁郁寡欢。”孙平耸耸肩。
“这种桀骜的性格,王姬竟然容得下。”祝筠不禁钦佩起王姬的胸襟。
孙平瞥一眼周遭,旋即附耳道,“王姬就是喜欢他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惹人怜。”
“你的意思是,王姬将不能照料大公子的遗憾都补偿他身上了?”祝筠眼睛睁得明圆,“梅芮少君会不会因为这一点怨恨王姬。”
“怨不怨的不重要。关键是他自恃清高,要神谕何用?”孙平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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