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照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很少会睡得这么沉,沉到不省人事一般,连何时移上睡塌,谁人给盖了被子都不知道。
高照起身伸了个懒腰。正见祝筠兴冲冲地从院子里跑进来,手里还抓着一把竹子枝叶。
撞见高照醒来,祝筠立刻收敛许多,把手里的竹子背到身后,小心翼翼道,“将军您醒了。是我吵到您了吗?”
“无妨。早该醒了。你去做什么了,眼圈都黑了。”
“唔?”祝筠的眼珠子转了一圈。书房里没有镜子,他也看不见自己的眼圈到底黑成了什么样子。
高照没再理会,想起了昨日挑灯至深夜也没理出头绪的账本,目光便移到了书案上。
被薅秃了的竹子枝在桌子角堆成了巢,另一侧垒起了半人高的账目,满鲜绿光亮的竹子叶错落有致的插满账册。
高照皱起眉头,目光旋即落在祝筠背到身后的手上。
“那个……”祝筠攥着竹叶的手紧张地勾起了拳头,面对高照的疑惑,吞吞吐吐道,“将军昨晚睡着后,我偷偷看了一下账本……唔,发现了一些问题,又不敢拿笔标记……就想起将军院子里有大片竹子,就薅了些竹子叶做标记。”
“你看了一晚上账本?”高照惊异。
“嗯嗯。”
“过来,跟我说说发现什么问题了!”高照招手。
高照面色严肃起来,祝筠也不敢耽搁,小跑着跪坐到书案前。
“主要就是这些账本里记载的朝廷购粮价格与咱们粮铺售卖的价格有些出入。”
“说详细点。”
“嗯。前天我和大宝去将军的庄子和铺子里转了转,粮铺老板给我的账本里有详细记录近两年来市面粮价和咱们粮铺粮食的售卖记录。然后我对比了一下将军带回来的这些账簿。”
祝筠撒开手里的竹叶,就近拖过一本账目,翻开,指着竹叶尖所指的条目,“譬如这里。六月初八,朝廷采购稻米,每石一千一百钱。而粮铺账本上记载,当天粮价上等米才一千一百钱,普通稻米每石只有九百钱。如此一来,购置一万石米即需要多付两千两银子。”
“六月份正是徽州战事最紧张的时候,朝廷紧急征购上等粮运往前线并无不妥。”高照沉思道。
“如果仅此一次的确没问题,但如果每次购粮都以最高市价购置呢?市面上能被评为上等粮的只有夏收的那一茬粮食。只占大魏所产粮食的一成。除去贵族宗亲占有及通商往来里流通的上等稻米,这些账本里所记录的等于是把余下的上等米全部采购供应军需了。”祝筠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全然没了之前的胆怯。
“你是说,他们以次充好,从中牟利?”高照眉头皱起来。
“完全有可能。而且这也很好查验,将军只需从中取一抔米,断一断它是否值这个价就好。”祝筠笃定道。
高照记起赵副将的口供。若真是上等米,怎么会短短两个月粮草就开始霉烂。可是,户部一向与晋王走得近,若无晋王授意,他怎么敢……
“而且这只是明面上记得账。这几年边境战事不断,所幸湖广一带风调雨顺,粮产丰足。但粮价也不是一成不变,一般波动在每石一千钱左右,也有一千五百钱的时候。”祝筠翻开两本连续的账,把竹叶蒂所对着地方依次指给高照,“将军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高照瞧了瞧,瞧不出门道,遂问,“有何不妥?”
“这三次,其实这里边很多次都是,”祝筠拍着半人高的账簿,“朝廷都是在粮价波动到高点收购入账的。”
“朝廷购粮多为战事。若遇战事,商贩听到风声涨了粮价很正常。”高照盘起腿,胳膊肘撑在膝上。
“可是朝廷囤粮大多未雨绸缪,完全可以在低价的时候囤到仓里。并不是每次都要赶在价高的时候买入。”祝筠争辩。
“那即便如你所言,故意在价高的时候买入,他们又能得到什么?”
“账上记载的是价高时收购,可实际呢?趁价低时购入,待价高时入账,一万石粮食便又能差出几千两银子。”
“竟然还有如此操作,”高照琢磨稍许,又觉得不可思议,“那他们就不怕自己买的时候是最高价?”
“这就是最令人担忧的地方——他们能够操控粮价,”祝筠把粮铺的账也摆了上来,“每次朝廷收粮记账前十几天,粮价都在飞涨,更有甚者,半月涨了五百钱。然后再过约半月,虚高的粮价又会缓缓降到原来的价格。如果不是有人插手,粮价怎么可能波动这么快、这么大。”
高照拿起账本,仔细比对其中规律,果真如祝筠所说那般,“好手段。如此做账,当真是隐蔽而不易察觉。”
“而且这本账册上的账也不可全信,”祝筠拿起另一本账,“将军你看,去年秋收时朝廷为徽州军收购屯粮。咱们粮铺以当时粮价的半价,也就是五百钱每石的价格卖给朝廷一百石粮,这笔账在库房账本上记载的清清楚楚。但是到了户部收购粮食的记录里,就是以原价一千石的价格收购。他们对将军您的铺子尚且如此,至于其他铺子,更可能买的时候压低收购价格,记账汇报朝廷的时候录以平常价或者高价。”
高照的脸色越发难看。虽然他一直怀疑户部有问题,但真的很不希望作为“朝廷管家”的户部被查出问题来。
高照闭上眼睛,整理了一下思绪。户部尚书与卫将军私下交好,即便户部尚书贪恋钱财,他也没理由、没胆子赔上十万大军的性命,再把晋王拖下水。可户部的账切切实实摆在这里,株连九族的罪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军师决策的泄密、赵副将的药、齐相书房的火……高照越来越发觉,有人在刻意遮掩徽州败军的真相。这个案子背后会牵扯出多少人、少事,高照不寒而栗。
那些人,虽不与晋王为伍,却不惜以十万大军为代价。高照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设想——六部之内有燕国细作。
虽然账本里牵涉的问题,绝不止户部中饱私囊这么简单。但再次睁开眼,听祝筠有条不紊的指出问题所在,高照还是忍住了满腔怒火。
“真厉害,这次多亏你!”高照摸着祝筠的头,冲他欣慰一笑。
祝筠第一次觉着自己是个对将军有用的人,脸颊不自觉浮出两盏得意的小酒窝。
“你之前在扭捏啥,不趁早告诉我。”
“就……就是怕将军会不高兴。”
“你觉得我会在意你薅竹子?”高照捏起桌上的竹子枝叶,趁其不备,划逗在祝筠鼻子上。
“不是,”祝筠歪头躲开。又摸摸鼻子,觉得有点痒,“我是怕将军不高兴我偷看账本。”
“那你做得时候就没有想过我会不高兴?”
“唔,那会儿就想着为将军分忧,看到将军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得到将军的应允。”祝筠老实回答。
“行了,”高照合上账本,“剩下的交给我。你快回屋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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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华殿内,紫檀香炉芬芳缭绕。正值妙龄的贵妃谢氏千娇百媚的依偎在魏帝身侧,似要把满腹柔肠哭诉出来。
“陛下,求您开恩。奴家可就这么一个弟弟,他若有闪失,奴家无颜再见九泉之下的爹娘。”
“这事儿朕听荣卿说了。毕竟是他有错在先,怨不得高照当众发怒。”
“是奴家教导不严,才让内弟口出妄言。千错万错都是奴家的错,高将军若有气,让她冲奴家撒,奴家绝无半分怨言。只是弟弟年幼,若真发落充军去,奴家只怕,只怕……”话未说完,贵妃已是泣涕涟涟。
“爱妃……”魏帝蓦然心软,正要出言相劝,又听贵妃诉起衷肠。
“也是奴家弟弟命苦,自小没了爹娘。奴家这个做姐姐刚懂事、还没来得及教导弟弟,就被舅母送进宫来。从此一道宫墙相隔,弟弟在外面过的如何,奴家也只能从旁人话里听听。”
贵妃抽出手帕擦了擦眼泪,继续抽噎道,“奴家娘家无权无势,弟弟即便在外受了欺负,我这做姐姐的也不敢把手伸到宫墙外头替他撑腰。弟弟孤身在外,哪里比得过高将军长在天家富贵里,周遭全是偏袒他的人,即便他有错,大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爱妃这说的哪里话,朝廷的纲政法纪在,断不会为任何人徇私。”魏帝语重心长道。
“陛下,奴家可不是信口雌黄。我听闻高将军昨日告病,未参加朝会,中午却堂而皇之出现在醉香居。他投出去的筷子力道之足,能穿过窗户插在墙上,可完全不是病的下不了榻的样子,”谢贵妃的手帕捂在脸上,呜咽不止,“可怜奴家弟弟,若那会身子挺直,筷子可就插在脑袋上了。”
“昨日朕派张太医看过,他的确是肩伤未愈。再者高照这几年在外征战辛苦,犹着他性子休养些时日又有何妨。”
“陛下,您这不也偏袒着高将军吗?都知道张太医是跟着嘉毅侯从军营里出来的,自然是处处向着高将军,”贵妃抬起头,噙着两汪泪水,怨道,“那高将军居功自傲,朝堂上殴打同僚,事后公然挑衅陛下龙威称病不朝,陛下尚且能呵斥一顿、降职罚俸了之;奴家弟弟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却要受到刺配充军这样的严惩,朝廷法度又有何公平可言。”
“贵妃!”魏帝喝斥住,神情严肃。
“陛下恕罪,是奴家妄言了。”贵妃收起眼泪,小心道。
魏帝在窗前走了两圈。本是个适宜散步的不错天气,未料大清早就被贵妃拉扯着哭诉一通,魏帝霎时没了逛花园的好情致。
“陛下,”大监弓着腰一溜烟小跑着进来,提心吊胆道,“国子监一众学子跪在垂政殿外,称要为卢司谏讨个公道。”
“卢司谏?他怎么了?”
“前日卢司谏朝会上谏言,被高将军打了。”大监小心提醒。
“这朕知道。朕也发落了。这群学生还闹什么?”魏帝愠怒。
“说来也不巧,高将军下手没个轻重,一拳砸在卢司谏左眼上。卢司谏当时只觉得眼睛疼,昨晚换药才发现是眼睛瞎了。”大监惋惜道。
“瞎了!”魏帝大惊。
“正是。”大监不紧不慢地讲着来龙去脉,“卢司谏在朝堂上吃了一亏,忌惮高将军,本不想声张。今晨国子监的几个学生去探望,发现卢家夫人一直红着眼睛哭,细问之下才知是卢司谏左眼失明。少年人血气方刚,书生尤甚,最是见不得寒门谏官被权贵武官打。这不,一呼百应,全跪到垂政殿外了。”
“朕这个外甥啊!”魏帝急火攻心,捂着胸口,寻了床榻坐下,贵妃很有眼色的膝行过去,敬上清茶,“李邺呢,李邺也带头跪着吗?”
“祭酒大人并不赞成学生们做法,正在殿外苦苦劝说呢。”
“去,去把高照给朕喊过来!”魏帝伸着手指,气得发抖。低头正见贵妃跪在地上,默不作声地抹着眼睛,又喝,“把大理寺卿一并喊来。”
魏帝被高照之事搅得心烦意乱,饮尽一壶清茶也压不下来,遂摆驾垂政殿。
这头学子的事情尚未摆平,那头大臣们的奏章一个接一个呈上来。
先是户部尚书参齐相渎职,保管账本不力,导致失火被焚毁。
接着蜀中急奏,蜀中洪水泛滥,请朝廷拨款赈灾。明王亦上书请奏赈灾。
再接着,齐相参户部贪污军饷、谋取私利,于徽州败军一案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被传唤而来的大理寺卿也心惊肉跳,捧着徽州败军案的调查进展的奏章迟迟不敢上表。
魏帝被铺面而来的奏折压的喘不过气来,一事未平,一事又起。最可气的是被齐相参奏的户部,这么多年假公济私的注意竟然算计到军饷上。
“冯尚书,朕的户部尚书!这些年你都在朕的眼皮底下做些什么,你还有脸来恶人先告状!”魏帝大发雷霆,手里齐相的奏折摔出去不偏不倚砸在卢尚书面门。
“陛下,陛下冤枉。下官为官清清白白,分文不敢多得,何来贪赃枉法之说。”户部尚书跪在地上拜了又拜,忍无可忍地指着齐时衡,“齐相,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污蔑我。”
“是啊,无冤无仇,冯尚书为何这么急着参我渎职?”齐时衡反问。
“守护账本是下官分内之事。当日丞相借账时可是允诺过视之如命,现在账簿焚毁,下官怎能不急不气。”户部尚书挺起胸膛,义正言辞。
“谁说账册被毁了?它们好端端的放在将军府呢!”齐时衡指着将军府方位,“尚书说我污蔑,那些账目就是证据,尚书若想看,我随时搬过来给您过目。”
“账目有问题?”冯尚书身形踉跄,随即掏心掏肺道,“齐相,我冯睿不是傻子。我若知账目有问题,岂会二话不说把账目交给你!”
“所以我的书房失火了。”齐时衡白了一眼,淡淡道。
“齐相不觉得我逃之夭夭更保险,何苦来自投罗网。”冯尚书竭力驳斥。
“是啊,我也很好奇,尚书为何还上赶着奏我一本。莫不是觉着此举既能毁了证据,又能折我一着,一举两得。”
“齐时衡!我若真有此想法,定不会把真账本交给你。假账能办成的事,我没有必要拿真账冒险。”冯尚书扯着四十岁的嗓子吼道。
“那个……我觉得冯尚书说的有道理。”荣寺卿捏着被手汗湿透的折子,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顿时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
“何意?”魏帝发问。
“回陛下,”大理寺卿拱手道,“账目是户部的账目,并非尚书一人的账目。许是尚书手下人瞒天过海,尚书并不知情。”
“徽州军饷粮草是谁负责的?”
“回陛下,是隋行隋侍郎。”冯尚书道。
“他人呢?”魏帝问。
“三天前他母亲病重,告假回乡了。”冯尚书回禀。
齐时衡捏起手指算了算,“三日前,不正是我向陛下请旨查账那天!”
“啊!他那是逃了……”冯尚书后知后觉。
魏帝拍案,“来人,全力缉拿隋行。朕要见活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冯尚书叹了口气,感慨道。
“冯尚书虽非主谋,但有失察重罪。即日起,革去户部尚书之职,禁足家中配合调查。户部其他官员,一律交由刑部彻查!”魏帝发号施令。
“父皇,蜀中正值水患,若户部无人可用,如何调度赈灾?”明王奏道。
“国库是朕的国库,没了户部大魏难不成会垮了?”
“父皇息怒,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时衡,你暂兼户部尚书一职。至于赈灾的事,就让景荀带工部的人去吧。先拨十万辆,余下的明日朝堂再议。”
“是。”众人应道。
魏帝摆摆手,示意侍卫将冯尚书带了下去。开门时,瞥见国子监的学子整整齐齐跪在殿外,方想起卢司谏之事,“高照呢,怎么还没来?”
“陛下,高将军人已经在殿外候着了。”大监回禀。
“让他滚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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