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不是将军把自己忘了,也不知道冉大哥会不会再捡一次自己,祝筠垂眸,只觉得又是灰沉沉的一天。不过,既然决定在这里等他们回来,还是要努力赚钱贴补食宿才是。眼下虽身无长物,没有营生的本钱,但好歹少时习过一技之长。
“掌柜,驿馆里有纸笔吗,可否借我用一下。”祝筠壮着胆子问。
掌柜的放下手里的石头和刻刀,“有的嘞,往来的官人公务忙,离不开纸笔,一直给囤着备用,等会儿我去拿给你。”
掌柜的人很亲和,祝筠松了一口气。
“那这里有宣纸吗?我想画画。”
“有的啊,我平时篆刻印章赚点小钱,常拿宣纸试章,私下买了一些,你要多大尺寸。”
祝筠想了想,“就先普通的挂幅吧,算我买您的,等赚了钱再还。”
掌柜乐呵呵的摆摆手,“不用客气啦,几张纸而已,又不是什么金贵物什。”
“掌柜的,这个月的柴火运来了,您过过目?”伙计站在院子里撩开帘子吆喝道。
“堆院子里吧,这几天给劈好了再搬进柴房。”掌柜一边从柜子里翻出宣纸,一边吩咐着。
“真不看吗,这批新运来的柴火卖相真差。”伙计一脸嫌弃的招呼。
“柴火湿吗?”
“干的。”
“那不就成吗,能生火做饭就是好柴火,好不好看烧烬了都是锅灰,还管他品相做什么。这年头什么生意都不好做,樵夫也不容易,快按着份量给足银子,别让人家在日头地下等太久哈。”
“好嘞,您说啥就是啥。”伙计转身去结账了。
“掌柜的您人真好。”祝筠笑道。
“嗐,都是本分。方才你说要画画,是准备以此谋生吗?”
祝筠含蓄地点点头。
院子里传来咔嚓的劈柴声,祝筠卷好宣纸,拾掇起笔墨,往院子里边的房间去了。
从掌柜那里借来的墨散着淡淡的墨香,是方好墨,但宣纸确实粗糙了些,不过没关系,也不需画传世大作,有人肯出钱就成。画什么内容最畅销呢,祝筠思忖。梅兰竹菊太过清高,何况文人不屑于买别人的画,往来官人倒是有可能买,但祝筠不想与他们打交道;三圣神像太过庄重,仅用墨色难显神韵,此处离道观又远,买的人应该不多。想来想去,就牡丹吧,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商贾贵妇总喜欢美好的寓意,也从来不会吝啬金钱来提升自己的格调。
宣纸铺开,墨色渲染调出明暗层次,笔落出尘,惟妙惟肖的牡丹跃然绽放。毛锋轻转,清秀的小篆提上名头,或名花好月圆,或称迤逦春风,或曰花开富贵。
专注久了,手腕有些发酸,祝筠放下笔,扭了扭僵住的腰和脖子,轻轻吹干墨迹,端详起新作。忽闻长街传来马声嘶鸣,接着院子大门推开,马蹄“嗒嗒”的走进马厩。
是将军他们!祝筠甚至连手上的画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冲到了院子,“将军!冉大哥!”他眉飞色舞的喊道。你们终于回来了,你们知道这些日子我等的多么心急,既担心你们出现意外,又害怕你们不要我。
祝筠积攒压抑许久的心里话已经涌到嘴边,直到看清院里的人,一通心里话生生咽了回去。
那人比将军矮了些许,身材和将军一样魁梧,遒劲的臂膀隔着衣服都能看出肌肉块头,虽着便装,但从他笔直的腰杆和干净利落的行事来看,应是军武出身。他面容光整却很僵硬,像石块雕出来的,而且一直保留在凶悍的那一面,寻声瞅了祝筠一眼,就把祝筠吓退了三步。
“一碗阳春面,两斤牛肉,再给我换匹快马,我要连夜赶路。”缰绳丢给了笑脸相迎的掌柜,自己便往大堂寻座位了。
“快去上菜,”掌柜的吩咐着趁闲帮忙收拾柴火的跑堂伙计,拴好马,转身见祝筠失落的杵在院子里,走上前打了个招呼,“刚才那位军爷是冀北军的校尉,是高将军的手下,早些年将军回京述职的时候都是他陪着,你若想打探将军的去向,可以问问他。”
“啊,校尉大人,将军的手下……”祝筠眸子里的光忽明忽暗,他真的很想寻将军,可迫于那人的威严又不敢靠近。
“周校尉不大爱说话,但是个实干的人,鲜少对人发脾气。”掌柜牵过另一匹马,梳理着鬃毛。
“那我去试试。”祝筠支支吾吾的应着,然后壮着胆子上前掀开大堂的帘子。
周校尉大口扒拉着面条,南瓜大的碗将他的脸罩的严实,嚼着牛肉的腮在脸庞鼓出了两个球,若不是他吸溜汤时发出滋溜滋溜的声音,祝筠都担心他噎着。
“那个……”祝筠小心翼翼的上前。
一碗阳春面风卷残云般的到进的肚子里,周校尉满足的放下碗,然后开始打扫那剩下的半盘牛肉。
周校尉见祝筠走进,以为是店里的伙计,随手解下腰间的水壶,丢给他,并吩咐道,“把水打满,然后再给我包上三个炊饼,路上吃。”
“哦哦,好。”祝筠一愣一愣的应着。然后转身回后厨打水。
炊饼离出锅还差些火候,祝筠就一动不动的呆在厨房边上等着,直到面色变作金黄散发出阵阵麦香,厨子才把它拎出来,拿纸包上。
祝筠提着沉甸甸的水壶和热腾腾的炊饼离开厨房时,周校尉已修整完毕翻上了马背。他接过食水,低沉的道了声“谢了”,然后扬鞭策马;祝筠还没来得及把问题问出口,周校尉就在他眼前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一次见周校尉这么急赶路,只怕是出大事了。”掌柜道。
“是啊,说不定将军也是碰上事了。”祝筠懊悔的言语道。
“怎么,你没问他将军的行程?”
祝筠摇摇头,“没来得及问就走了。”
“呃,”掌柜拍了拍祝筠的肩膀,表示安慰,又指了指被祝筠仓促间塞进胸前衣襟里的画作,“这是你的大作?”
“嗯。”祝筠翻了出来,一团尚未干涸的墨浸透对折的宣纸,在留白处染上一团墨黑。
“哎呦喂,这是牡丹精钻进了画里吧,跟活的似的。只可惜这团墨,糟践了好好一幅画。”掌柜惊异于祝筠精湛的画技,又惋惜于那一团墨。
“不碍事,我修饰一下就好。”
“真的吗?”掌柜难以置信的问。
祝筠笑笑,将画纸扑在井台上,在柴火堆里就近捡了块木方压住,然后回到房中取了笔墨。毛笔着了墨,在墨迹处勾勒寥寥数笔,一只飞燕呼之欲出。想来一只燕子太孤单,便在旁边又添了个伴,作比翼双飞。
“妙啊!”掌柜鼓掌赞叹,“这画多少钱,我要买下来,裱好,挂在大堂!”
“掌柜喜欢就送给掌柜了,也算答谢笔墨宣纸钱。”祝筠谦和道。
“欸,那都是小钱。小公子这牡丹画的,当世无双,我可不能白沾便宜。”
“这几日承蒙店里伙计照顾,就当是谢礼吧。”
“也好,我手上有块刻章的软玉,一直没舍得用,待我刻好送你。你瞧,这画还没题字,给写一个吧。”
“这……”祝筠挠挠头,“我还没想好。”
“那总该有个落款。”
“我的贱名,还是不提吧。”
“小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不相信你只是将军身边的小随从,就凭这画,将来大有前途。”掌柜竖起大拇指。
“掌柜过誉了。”
祝筠提起笔,点了浓墨,寻了个不重要的留白处,清丽的小篆工整的写下两排四个字——祝君长安。
“祝君长安。这真是你的名号?”掌柜疑惑。
“我姓祝,字长安。”
“我作证,之前张军爷都是这么喊他的。”劈柴的伙计放下斧头揩了把汗。
“这名字真好。”掌柜细细品着。
祝筠收起砚台,正要送回屋子里,忽闻一声“哎呦”,就看见劈柴的伙计抱着脚跳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掌柜扶上前。
祝筠也围了上去。
伙计跌坐在地上,“倒霉的,这斧子头脱出来,砸脚上了,这钻心的疼,哎呦——”
“快把鞋袜脱了,看伤着筋骨没。”掌柜提醒着,又转头朝隔壁医馆大喊,“扈大夫!扈大夫——”
长靴脱下,黏糊糊的血刹那间就染透了袜子。祝筠见着猩红的血,脸色唰的苍白,心突突得跳起来,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掌柜和伙计们的说话声也越来越小,那些人离自己越来越远。祝筠努力迈开定在地上的脚,不自觉得退了几步,撞到井台上,然后撑着身子摸索扶着栏杆在井台上坐下来。
“小祝,小祝。”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来自世界的声音呼唤,睁开眼,世界一点点有了色彩。唇也渐渐有了一点血色。
“这是怎么了,刚看你脸色煞白,吓坏我了。”
掌柜问。
“还好,可能是见不得血吧。”祝筠自嘲,“那个伙计呢,伤的怎么样?”
“大夫说是砸破了皮肉,伤了血脉,万幸没伤着骨头,扶过去敷上药养几天就好。你啊先别动,我去端碗糖水给你。”
院子里起了风,午时的燥热慢慢退却,屋檐的影子落在祝筠的半边肩头。他望了望西边的天,阳光依旧刺眼,似曾相识的感觉漫上心头。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就这样看着太阳落下山岗,然后看着月亮缓缓升起,任凭雾水浸湿衣衫。只是那时候是跪着的。那样的日子漫无边际,他也想过给自己一个痛快,却又不甘心;他希冀有人带自己离开那座的牢笼,虽然很渺茫,总归是活下去的支撑。上天终归是眷顾他的,让将军和张冉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让他体验到被关心、被照顾,原以为他的余生就是追随将军,可是上天为什么又让自己被遗弃在这里。
“你怎么哭了?”
糖水递到他眼前,映着他红润的眼眶。
“想起了以前的事情。”祝筠抬头风干眼泪,接过糖水。
“喝吧,如果将军不回来,你就安心在这里过,以后都是好日子。”掌柜宽慰。
“掌柜真好,将来一定会有福报的。”
“什么福报不福报的,只求将来见了阎王,别被投进畜牲道就好。”掌柜笑眯眯道。
祝筠喝了糖水,身子也有了些力气,看来今天是摆不了摊位了,索性再养一天身子,毕竟身上那些伤还没好利索。
“晚上和我们一块吃饭吧,厨房缸里还有两条鱼,我让厨子熬了,给你和富贵一起补补。”掌柜乐呵呵的收起那幅牡丹飞燕,“哦,对了,伙计说你前几日病了,我看存在那儿的药不多了,就请扈大夫又多配了几副,你要按时喝啊,趁年轻把病养好,免得落下病根。你也别推辞,画我先收着了。”
祝筠怕辜负了掌柜好意,想着来日方长,总能寻个机会感谢,便应下了,“谢谢掌柜。”
跑堂的伙计从医馆里回来,收拾劈好的柴火。祝筠站起来,把之前用来压纸的那个木块送回柴火堆里。
柴火堆的不稳,伙计抽柴火的时候几木头块滚到祝筠脚边,祝筠弯腰捡起来,准备给伙计丢过去。却有个木头上的黑斑块吸引住了祝筠。
祝筠凑近嗅了嗅,有一股清雅而不易察觉的芳香,像极少时记忆里的味道。
那是越地一片茂密的老树林,层层叠叠的叶子间透过斑驳的光影,慈祥温和的中年男子将一块乌黑的木头递给身边的男孩,摸了摸他的头,“筠儿,你要记住这个味道,这是我们祝家白手起家的源泉。”
男孩点点头,“嗯,我会一直记得的,父亲。”
祝筠俯下身子,在柴火堆里挑了一番,又捡起一块同样有乌斑木头。
“这堆木头有什么问题吗?”掌柜凑上前问。
“掌柜,您的福报了。”祝筠神秘一笑。
“筠儿,你看。”
父亲打开火折子,点燃乌木块的一角,轻轻一吹,火苗熄灭,升起一缕青烟。
祝筠拿过凿子,将木块上的乌斑凿了下来。从厨房取来火折子,灼烧一角。
待烟雾散尽,手中不起眼的乌木块散发出悠远持久的醇香,带着丝丝野果的清冽与甘甜,也带着跨越近十年光阴的梦幻,从四面八方沁入每一寸肌肤。
“这是什么?”年少的祝筠问父亲。
“这是什么?”掌柜吃惊的问。
“是沉香。”父亲和蔼的回答。
“是沉香。”祝筠答,神情一如父亲当年那般骄傲而陶醉。
“沉香!就是‘一两沉香一两金’的那个沉香?”就像梦见在驿馆的后院挖出黄金、腐朽的枯木上生出灵芝一般让人震惊,感觉就像天方夜谭,可那种香气确实是至尊封神般的存在。王公贵族趋之若鹜的沉香,就这么不可思议的出现在了眼前,还以这种荒诞的方式。
“这批柴火砍得大多是牙香树,普通的牙香树就只是普通的柴火,但有些树干里会结出乌黑的斑块,”祝筠指着木块的乌斑处,“虽然样子难看些,但这些斑块就是沉香。块头大的可以磨成珠串,小的可以做成香料,无论怎样,它的价值都足矣令人疯狂追逐。”
“所以我这是……发财了?”
“嗯。”
“福星,你就是我的福星啊!”
天降的财富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掌柜激动到心悸,抱着祝筠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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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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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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