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肉不肉麻?”
我心里又暖又甜,好笑得很,手指虽然断了半根,但除了一块大心病,且能稳住了他麾下军士们的心,也算值了。
“别哭了,断的是我的手指,要哭也该是我哭。”我伸手去揭他面具,萧独猝不及防,带着泪痕的脸露在我眼前。他眼圈鼻头红红的,像个孩子,可爱得紧。似觉得丢脸,他别开头去,不肯给我多看一眼,手还紧捏着我的伤指,将断掉的那半节指头小心包好,一并放进了药瓶里,火速传来了军医。
军医是个模样奇特的男子,虽面貌十分年轻,却已是一头白发,我不知晓蛮国竟有如此精妙绝伦的医术,那军医在车上花了三四个时辰,竟将我的断指接了回去。
待缝合完毕,我试着动了动手指,虽还难以弯曲,但起码外表看起来已然如常,以针刺指腹,业已有了知觉。
我惊叹不已,这才相信萧独说西域多神医是真的。
那军医将我的手指捆在一根竹签上:“好了,只要每日抹一次药,不让接口沾水,不出三月,陛下的手指就能愈合。”
“连柯,你跟随本王已有三年,本王还不知晓你有这等本事。”萧独将我的衣摆撩起,“你可有能耐治陈年骨伤?”
他摸了摸我的膝盖,面露难色:“陛下的腿伤了有多久了?”
我道:“已有三年,将近四年。”
“恕臣直言,臣只能接好刚断的残肢,陛下腿伤了这么久,恐怕是……治不好了。”连柯有些胆怯地看了一眼萧独,“不过,臣的师父,也许可以办到。但,他人在魑国皇都。”
萧独脸色稍缓:“待本王打过去,你就去将你的师父找来。”
连柯点头答应,便退了下去。
“大王,”此时,外头传来乌顿的声音,“那个老兵方才来找臣了,跟臣说了当年的事,您是否愿意听臣转述一遍?”
我心中一紧,萧独虽嘴上说他早就知晓,没有怨我的意思,可心里总归会有芥蒂,乌兰怎么样也是他思念多年的生母。
萧独却道:“本王不想听。切莫容这桩旧事滋生事端,尤其是那老兵,禁止他与他人提起,如不遵守,军法处置。”
外头沉默了一瞬,答道:“是,臣这就去警告他。”
我握紧他的手:“独儿,你当真不怪我?”
“皇叔,”萧独抬眼凝视我,“我母亲并没有死,我应该早些告诉你,她当年被人救回了魑国,可继任了王位的乌邪王——我的舅舅唯恐自己失势,将她软禁,所以她音讯全无。我三年前就已经找到她了,她虽双目失明,但如今活得还算安然。”
我总算完全放下心来,萧独将我抱到腿上,啄了一下额头:“你若觉得还是亏欠我,就好好弥补我一辈子!”
“知道了。”我勾住他的颈子,低声哂道,珍而重之的吻住他的唇。这一颗赤子之心,我今生今世定要好好攥在手里。
战车朝边关匀速行去,次日就抵达了白延之把守的冀州关,他本以为将有一场恶战,却见我安然无恙,还收服了令人闻风丧胆的乌绝王,自是震惊不已,起初还以为有诈,经我再三劝说,又施以天威,才肯带兵随我御驾亲征魑国。
隔日清晨,我亲自阅兵,以振军心,午时,便亲自率领白延之麾下五万西北边防军,与萧独一并出境。碍于身份,我未再乘坐他的战车,而是命白延之为我另寻了一架车辇。
白厉是我的护命将军,也是御前侍卫长,我便顺理成章把他从乌沙的魔爪中要了回来。我念他身陷敌营自顾不暇还念着救我,重赏了他,又念他备受折腾,便赐他与我同乘一辇。
车辇晃晃行驶起来,白厉才迟缓地在我对面坐下。
见他面色绯红,似是发了烧,身子亦在发抖,我不禁有些担忧他是否还能上战场:“白厉,你,如何?”
“臣无,无碍。”
我自然知晓,身为男儿初经此事,如非自愿,身心都必然受创,看样子,昨夜乌沙又对他行了不轨之举,也不知有没有妥善处理,他固然觉得难以启齿,可上沙场不是玩闹。
我不知如何开口问他,便道:“朕叫个军医来为你看看。”
“不要!陛下,臣,真的无碍。”他急声阻止,难掩面上羞耻之色,“臣,臣自己处理便可。”
“你是朕的护命将军,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朕当如何?”
白厉跪下来:“臣不想劳烦陛下操心。”
“你放心,朕不看着你,亦会命军医严守口风,毋需难堪。”说罢,我传来军医,转身朝向车窗,将帘子掀了一条缝,取了鹰眼镜,欣赏起窗外的塞外风光来。
南边正值春季,北境却已下起雪来,白茫茫的大漠绵延万里,一望无际,甚为壮丽,遥远的地平线尽头,隐约透出大片大片城池的轮廓,星罗棋布,城池中心最大的城楼犹如一个巨大的黑色三角形穹帐,神秘,森然而雄伟。
十年前,我曾进攻过魑国的皇都,却不曾攻克,如今重踏此地,头上戴着魑王赠予的荆棘王冠,心中难免有些激动。
想起翡炎予我的预言,更是感慨。萧独本该是颗祸星,冕国国祚本要因他而亡,没想预言竟未应验,反而恰恰相反。
与他相知相惜,如今看来,真可谓是命中有幸。
“嗯!”
“将军,忍一忍。”
听得白厉发出痛苦的呻吟,我下意识回过头去,一眼竟瞧见他裤子褪到膝间,露出那私密之处殷红肿胀,显然饱受蹂躏,他慌忙遮掩,我亦有些尴尬,忙转过身,假作什么也没看见。
这个乌沙,定要让萧独好好治治他!
我腹诽着,朝萧独的那架战车望去,才发现他也开着窗,正望着我,见我发现,他便放下了帘子。
我满以为是这小子又害臊了,隔了一会,又见他拿了块木简出来,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斗大的四字——夫君想你。
我难免失笑,取了纸笔,写道:朕知道了,皇后。
刚放到窗外,垂眸一瞥,但见辇下越夜白辰瞠目结舌地望着我,急忙收了回来,心中庆幸没被那些与楼沧有交情的将士们看见,否则他们见我与魑王这样胡闹,不知心里作何想。
正如此想着,我便见一个金发人影从萧独的战车旁纵马跑来,闯到辇前,将一个东西递给了我的护卫,竟是乌沙。
我正气他欺负白厉,将那东西接来一看,更是七窍生烟。
那东西不是别的,便是白厉的佩剑,可上头被刻了几字,是魑语,我辨不得是什么,但想也多半知晓是什么意思。
犹豫了一下,我仍是递给了白厉:“乌沙……还你的。”
白厉看也不看,将佩剑仍到一边,脸色却明显一红。
他这么一张冰冷如霜的面容,脸红起来竟煞是诱人。
我忽地明白了,为何乌沙会对他霸王硬上弓。要想征服白厉这么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不使些强硬手段,还真有些难办。
“陛下,当真信得过摄政王,如今的魑王甘愿俯首称臣?”
白厉的声音从后传来,有些虚弱。
我回过神来,点头道,“爱卿有何见地?”
“魑王生母的事,陛下以为瞒得过去吗?”
我笑了一笑:“魑王生母未死,此事,朕已与他冰释。”
“那便好,”白厉松了口气,“臣还担心,此事会是个祸患。可是,陛下打算以后如何统治魑国?冕京距离魑国十分遥远,怕是,陛下鞭长莫及,还得让魑王来替陛下分忧罢?”
我心下一沉,微微颌首:“你倒是考虑得周详。如今霖国大军尚横在前方,考虑这个,为时尚早。”
如此说着,我心里却也清清楚楚,要想长治久安,让萧独替我统治西域再适合不够,可若如此,我与他当天各一方,该如何排遣无休无止的思念?他会愿意么?我又当如何抉择?
三日之后,我与萧独依计划行军,他在魑国皇城之外素有“冥界大门”的流沙之域设下埋伏,率一支精锐骑兵与霖国主力正面交锋,佯装败逃,诱敌深入,将其围困之后进行围剿,而我则率兵突袭其守城的后备军队,断其水源,烧毁粮仓。
不出十日,我便率兵攻进了魑国境内,一路势如破竹,攻城略地,深入魑国皇都,来到那巨大的通体漆黑的城堡之下。
硝烟漫天,疾风猎猎,冕国火红的旗幡像一簇簇烈焰烧遍了魑国的城道,如燎原之势,我心潮澎湃,仰头朝上望去。
收服魑国,这是父皇——或者该说是我的养父,一辈子也不曾达成的目标。他大抵怎么也想不到,我这个被他曾想斩草除根的孽种,竟只因养大了一只小狼崽子,便拿下了魑国。
如此想来,我倒是阴差阳错,遂了自己当初的算盘。
城门在攻城锤的击打下寸寸崩裂,却还有不少守军负隅顽抗,我命白厉与越夜率弓兵攻上城墙,解决掉上方防守的弩兵,亲自率重甲骑兵阵破门而入,与守军进行正面厮杀。
守军节节败退,我径直攻到魑国王宫之下。
我在军阵之后,观看战况。
在王宫巍峨的高台上,密密麻麻的卫兵包围中,站着一个年长的女子和两个年轻的男子,都是身披大氅,头戴华丽的毡帽,一副蛮人贵族打扮,应是太后与两位王子。
在他们身后的黄金王座上,还坐着一个披着头巾的紫袍男子。
当我用鹰眼看清他的样子的一刹,我不禁愣住了。
那竟然,是萧澜。他没有死?
“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辇下,有人轻唤,竟是白辰。
“何事?”
“请陛下过目。”
白辰双手托起一个绢帛,走上前来,我不知是什么,伸手去接,但见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抵住了脖颈。我大惊,见白厉抬起头来,眼眶泛红,温润的神色却凝结成了坚冰。
我眯起双眼,声色俱厉:“白辰,你知晓你在做什么?”
“陛下,对不起。臣罪该万死。但臣……不想看他死。”
第62章
“你……”我错愕无比,“你为何要如此?”
若说其他人会背叛我,我都不会如此意外,但白辰不同,他是白家的人,是我最信赖的臣子,更是我的舅舅。我虽并不十分相信血缘的羁绊,可白家是向我的母亲宣过誓的。
白辰手腕轻颤,骨节泛白:“陛下,臣只想求陛下,放他一条生路。臣,甘愿,以死谢罪。”
见他眸中水光微动,我一下子会过味来,思绪千回百转——
我这性情坚韧,外柔内刚的小舅舅,竟对萧澜动了真情!
竟甘愿为他以死谢罪!
萧澜啊,萧澜,你到底对他下了什么蛊?
他不过命白辰侍寝过一次,为何白辰便待他如此,莫非这二人有什么我并不知晓的过往,还是在北巡期间暗生情愫?
“陛下,请下令,让萧澜离开。”
罢了,就看看这二人到底要玩哪出。
我挥了挥手,命军阵让开一条直通城门的道,抬眼看去,但见萧澜带着卫兵朝台阶下一步步走来,步伐不紧不慢,像是在赴往早已知晓的宿命的终点。天上飘起雪来,纷纷扬扬,一如当年我当年禅位给他,从祭天坛上走下的那一日。
命运如此弄人。
他望着我,我亦望着他,一时相对无言,待他走近我的车辇时,我才发现他不是在望着我,而是在望着白辰,那张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苍白面容上,呈现出一种怔忡的神情,转瞬,他便笑了,那笑意五味杂陈,不知包藏了多少种情绪。
“白辰,我没有想到,你竟然真的,能为我做到这一步。”
白辰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但他抖动的嘴唇明显变紫了。
我呼吸一紧——他服了毒,他早就做好了为萧澜而死的准备。
“当年那只鸟儿,是我送你的。”
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可我还是听见了。我不知萧澜有没有听见,却看见白辰的嘴角溢出些许黑色的血来,不知怎么,我想起萧澜关在笼中的那只朱鹭来,隐约有了些猜测。
“你说什么?”萧澜蹙起眉毛,他没听清,亦没看见白辰嘴角的血,目光挪到了我脸上,似笑非笑,“六弟,好久不见。”
“四哥,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他杳黑眼底透出复杂的情绪,一字一句地答。我想他该是十分恨我的,我不但夺回了帝位,还杀了他最宠爱的儿子,更与他厌弃的四子杀到这里,将他重重围困。他哪怕曾对我孽情深种,如今也该只想将我除之后快了。
我知晓,我绝不能容他活着走出这里,否则遗祸无穷。
这一句说完,他便未再多说一字,亦知不可多留,扫了一眼白辰,便拂袖而去,带着卫兵纵身上马,匆匆奔向城外。
行至城门之际,他停了一停,似想回头,却又最终没有。
待看他背影渐行渐远,白辰的手颤抖的愈发厉害,抵在我的颈间的匕首亦有了松动之势,我趁他不备,将他手腕擒住,袖间萧独留给我的防身的手刃倏然出鞘,顶住他心口。
可此时已不需我多此一举了——他的目光都有些涣散了,手里的匕首“哐啷”一下落到地上,踉跄着,呕出一大口黑血,身子软绵绵的往后栽去,我伸手将他拽住了。我不曾想到看上去比我挺拔的白辰居然这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兴许是因为他要死了,魂灵在慢慢地化作烟尘。
“为什么?”我想不明白,心却莫名的痛了起来。许是因我心里有了一个人,便也能懂了溺于红尘的滋味,“值得么?”
为了这么一个离开时都不回头看你一眼的人,值得么?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大口大口的呛着浓稠的黑血,一只手却紧紧地攥着胸口。我将他污渍斑斑的衣襟扯开来,竟见在那衣内的夹层里,赫然,是一片艳红如血的羽毛。
“那只鸟儿”,到底是何意?
“传军医!”我厉声喝道,抬眼便见一抹蓝衣人影朝车辇冲来,伏跪在辇前,仰头时满脸痛色,俊秀的脸扭曲而惨白,却一动不动,未吭一声,容军医走上前来察看白辰。
“陛下,司徒,服了鸩酒,臣……无力回天。”
我拂了拂袖,让他下去,看见白辰眼底的光芒一点一点的消逝,最终变为一片沉寂。越夜跪在辇前许久,才忽然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出几步,爆发出一声痛苦难当的嘶嚎。
那声音不似他这样的世家公子发出的,像头濒死挣扎的困兽。
“陛下,臣去追回那霖国节度使。”
沉默半晌,他又道。声如裂帛。
“去罢。”我顿了顿,拾起白辰胸前的那羽毛,“留活口。”
如我所料,萧澜未逃出多远,便迎面遇上了萧独所率领的浩浩荡荡的三万魑军,后路又被紧追而来的越夜截住,当夜,便受困于距魑国王都不远的一座瓮城之中。
我再次看见他时,他正仍骑在马上,不肯做出败降之态,最终被越夜制服,持刀架在颈上,押送到我的面前。他仰头冲我笑着,并未有丝毫的胆怯,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未想,我殚精竭虑,这一世的棋局,仍是输得一败涂地。”
他扯起唇角,颇有深意地看着我,“六弟,你赢了。”
我眯起双眼:“利用白辰对你之心对付我,你卑鄙。”
“要成大事之人,何拘小节?我不过是试一试,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并没将希望寄托于他。”他如此说着,却朝周围扫视了一圈,似在寻找白辰的踪影。他哪里知晓,白辰正悄无声息地躺在我的辇中。他不曾回眸看他一眼,却已成了永别。
“别找了。”我将手中的物事递与他眼前,“他死了。”
他脸上的笑意霎时僵住,不可置信地盯着那鲜红的尾羽。
“你说什么?”
“他临死前,有句话似想告诉你。”我顿了顿,“他说……当年那只鸟儿,是他送的。”
萧澜的身子倏然晃了一晃。
继而,他眯起双眼,似乎有些迷惘:“你说什么?”
“他说,当年那只鸟儿,是他送的。”
我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萧澜怔怔地看着我,脸上似有一层面具崩裂开来,剥露出底下真实而狰狞的血肉,这一刹那他的表情变化堪称是可怖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萧澜将情绪如此坦然地暴露在脸上。
那也许,是因为白辰口中的鸟儿对他真的意味着什么。
“原来,这么多年……”他茫然失神地喃喃着,嘴里重复了几遍,突然一把抓住颈间架着的刀刃,鲜血从指缝间迸溢出来,“他在哪儿?萧翎,你让我看他一眼,让我看他一眼!”
“你没资格看他!”越夜从齿缝间挤出几字,支离破碎的。
我闭上眼,一把将帘子掀开了。
萧澜的吼声戛然而止。
他往前走了几步,越夜竟无法将他拉住:“陛下小心!”
弓箭上弦之声猝然四起,我扬手阻止,让开身子,被飞身而来的萧独揽入怀中,回头便见萧澜步伐凌乱地走到辇前,定立了一瞬,伸手想去拽白辰,可越夜哪里肯让他碰到?
当下,他便一把将萧澜掀倒在地。但见他手里攥着一根染血的缎带,从车里被带出一物,滚落在地,是白辰头上的峨冠。
他仰躺到地,任越夜那刀横在他颈间,手仍是攥着不放。
而后,他发出一声喟叹,说了一句话。
这话在多年以后,我偶然翻到白辰留下的笔记时才恍然懂了。
萧澜对我的孽情,竟是一场彻彻底底的错误。
——他说,原来,我错过了你这么多年。
狼崽是会御兽之术的,就是可以暂时移魂到野兽体内控制野兽行动>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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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绝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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