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迁没能追上白绪,索性膀子一甩回了酒楼,好好吃完这日里唯一的一顿集早午晚为一体的饭,又叫了壶茶,托着腮坐在亭台欣赏夜晚灯节美色。
直到如潮的人流渐退去,小二上来提醒他快到闭店的时刻了,季迁才瞧见漆黑的街道上有一星烛光在远处摇曳。他连忙付了赏银,下楼相迎。
还未及走近,便听得有道模糊人声,“白大人,您身上好浓的酒臭味。”
这声音有些耳熟,还不待季迁仔细琢磨明白,随之传来的声音他立马认出,“不乐意就滚下来自己走,你当我想抱你?吃什么长的重得要死!烛台拿稳,别抖,嘶——离我衣服远点!别点着了!”
是白绪。
季迁遥遥朝那头唤了句“白七哥”。
那头果然应答一声,是呵斥,“季迁,滚过来帮忙!”
“来了!”他快步上前,走近,刚想嬉闹的嘲笑一番,却见他的白七哥怀里还抱着鼓鼓囊囊一大团,用眼熟的披风裹紧,只露了脑袋和胳膊在外头,手里还攥着烛台,蜡油滴得披风到处都是。
季迁惊呼,“小瞎子!欸你不是被关进去了吗?”他抢过烛台瞧仔细了,瞪大眼睛,烛火随他动作前摇后晃,终于在顿悟声中熄灭,熄灭的蜡烛直指白绪,一锤定音,“你劫狱!?”
白绪无语,“好好的人不做我劫什么狱,拿案牌换来的。俞行默此案存疑,需提人重审。你也别闲着,去给他找个大夫来,还有住处,天色太晚,渔起村暂且回不去。”
俞行默拒绝,“不行,我的猫我的鸭子还没喂,回村!”
“要回你自个回!”白绪朝天翻白眼,俯身松手就要放人下来,脖子却被人紧紧抱住,俞行默骂,“你到底有没有心,我受伤了受伤了,残了!”
季迁震惊,“不是你都被打了二十鞭子还这么精神?”
吵嚷的声音在黑夜里平铺渲染散开,又被卷起收敛,眨眼天已明了,新生的桃树枝桠探过墙头,枝叶濛满清晨雨水。
瓦檐雨水不断,一道黑影窝在檐下看雨,但满院皆是沾满泥点的黄鸭子,实属没什么好看头。季迁兴致缺缺,咬着红薯干打发时间,回头,冲里头嚷道:“你们说好了没有,我可以进去了吗?”
里头无人回话,他骂咧咧道:有什么奸情还是我不能听得了?等着吧,一会七哥准告诉我!
窄小的屋内,临近桌旁的长凳上,安置着一具用粗布裹严实的男孩儿,约莫四五岁,眼眸紧闭,肤色青白,白绪不用伸指去探,光一眼便知这小孩已经死去多日。还好天气还未真正暖起,否则尸体留在屋内,早已恶臭熏天。
孩童脖颈上挂着只银锁。是俞行默白日里从他手里抢去的那只。
在白绪审视的目光下,俞行默道:“这个小孩,是突然出现在我家院子里的。”
“嗯……”白绪不自觉支起胳膊咬住手指,垂眼盯着小孩看半天,又抬起眼皮子看向俞行默,神色纠结,语气也纠结,“是,是能,能动的,还是…”
“尸体。”俞行默打断他,“从我看见他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了。”
尸体,五天前……视线又重新在两人之间游转,白绪摸着下巴,心中古怪,这么长的时间,为什么…
俞行默像是知他心中所想,抢先道:“为什么不报官吗?他出现在我家院子里时,血迹从院口一直蔓延到里屋,这点我无法解释。县令平庸无能,急于求成,之前一案很明显证据不足,他却因不想多生事端而一口咬定王大哥就是凶手,定下个秋后问斩的结果。如果什么都不做直接报官,我会是凶手。”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更何况,他不让。”
“谁,谁不让?”白绪正听着他的辩词,直觉他选择不报官的理由还蛮有道理,暂且忽视他话里的漏洞,压下满肚疑惑,没成想这人末了还要勾他一道,没头没尾,停得突兀,勾得他连脑子都凝滞一瞬。他猜测,“你的赵钱孙李大哥?”
“我哪有这么多哥。”俞行默摸了摸鼻子,毛茸茸的睫毛上下胡乱扑动,两指搓捻。
白绪看他神色慌张,怕他心生怯意,于是上前一步逼问,“究竟是谁不让?”
“在监牢里,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直接消失吗?我现在告诉你。”小瞎子深呼吸,抬头飞速掠过他一眼,这幅胆怯与勇敢交织出的矛盾表情将白绪的好奇心勾得是十成十,挑眼示意他快点。
在白绪的注视下,俞行默伸手探上孩童脖颈上的银锁,皮肤与银锁相抵的一瞬间是肉眼可见的颤抖。他心怀疑惑的安静等待,下一秒,这人与银锁相抵的指尖居然变成了透明色,白绪顿时撂开胳膊,往前上一步,眼珠子瞪大,“这是?”
透明色以极快的速度往人身上扩散,眨眼后,小瞎子整个大活人就在白绪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就如昨日在街道转角处看到的那般。
房子破旧,外头风钻进缝隙吹进来,吹得白绪身上凉飕飕的,后脖梗子发凉,一颗心也连带着被浸进雨水,凉意从骨头里往外渗出。他被冻在原地,露出大白天活见鬼似的表情。
再眨眼,消失的人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小瞎子凑过来,两只眼睛几乎贴在他脸上仔细瞅,“怎么样,还能接受吗?”
白绪其实不大能接受,但是房顶漏下的水滴啪嗒一下砸他眉心,硬生生的把他给砸清醒了。眼珠子从银锁转回小瞎子身上,他细微的啊了一声,算作应答,心道:要死要死!原来那天我眼没瞎,还真是鬼!
俞行默见他神色不惊接受良好,于是垂眼瞥了眼身旁,眼眸弯成月牙,笑道:“我真不是鬼,他是。这里,你看不见,是这个孩子的鬼魂。他掌心所碰之物皆会同他一样不为常人所见。”话音刚落,像是为验证他所言不假,安置尸体的那张长凳竟也凭空消失,尸体漂浮在半空。
俞行默:“不是杂耍,你可以摸看看。”
白绪伸手去摸,果真在原地摸到凳子腿。
小瞎子手指身侧,大约在他半腰的高度,他道:“想必你接手此案后已经打听过我,不错,我瞎了小半辈子,在十八日前突然就能看见了,其中具体缘由我也不大明白,无法与你解释。但是我这双眼睛自从能看见之后,经常能看到常人眼睛看不见的,包括,点点。”
他手掌浮在半空中作抚摸状。
“他叫点点,隔壁八巷镇的流浪儿,六天前傍晚在土地庙被人剜去了双眼,仵作应该有告诉你,点点全身有几道鞭痕几处刀伤几处骨折,致命伤在咽喉处。那天是他吵嚷着叫我不要报官,所以我一直将他藏在家里。”
“打断一下打断一下。”白绪只觉匪夷所思,“所以,你就真将尸体藏在这里藏了五日?”
俞行默毫无畏惧,“怕什么,现在天气还没暖和,再者鬼魂离尸体不远,腐烂速度会大大减缓。”
白绪不想了解那么多,比划个暂停手势,直截了当问:“就当我信你,既然他就在你身边,所以凶手是谁?”
俞行默:“听点点的描述,是个男人,力气很大。”
白绪还在等待下文,却见对面人闭了嘴,双眸晶亮,满是希冀。他惊道:“这就没了?”
俞行默:“孩子还小,那日天又大雨,土地庙无灯,初见面又被剜去了双眼昏死过去,能凭身形和力气判断出是男是女,已经是很为难孩子了。”
“是吗……”白绪心中疑问颇多,各种问题缠在脑袋里打结到他头疼,但归根结底,也还是因为第一次碰到这种可以堪称为诡异的事。若不是小瞎子真当他的面消失不见,若不是身前这一张长凳也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他或许会冷笑一声,直接将人抓捕归案。
思及此,他一顿,突然发了声笑,心道:怪不得小瞎子选择不报官。
俞行默被他这声笑笑得心里发慌,鼓起腮帮子刚要质问笑什么笑,就见白绪面色松络,问:“八巷镇离这儿有二十里,他为什么要跋山涉水来到你家?仅凭他一个孩子,即使是有这种常人看不见的本领,也不可能独自将他的身体拖到这么远的地方。而且你将尸体藏在屋子里,是打算藏一辈子吗?”
“他说是因为我的眼睛召唤他过来的。”俞行默想了一下,“就,许愿池里的王八知道吧?这小孩也不知听谁说要去找能看见他的人满足他的愿望,所以,抱着他的尸体,飘过来的。”
俞行默凝视着他的眼睛笑道:“白大人,都成鬼了,思路打开些别这样局限,鬼,不一定得用走的。并且我没打算藏一辈子,他的愿望是要只银锁,谁会想到昨日我刚买好银锁,回家就被官差抓走了。”
白绪略显不赞同的看了小瞎子一眼,又问:“所以屠夫那个案件?”
俞行默:“我真不知情,当时我的眼睛还看不见。”
白绪道:“听说那也是个三四岁的孩子,眼睛同样是被金鎞挖了去……”
他想说凶手应该是同一个人,可就在此时,惊天的一声响打断他。
季迁嚷道:“白七哥,你昨晚到底和人商量妥了没有,衙役找上门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