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毒药侵蚀的缘故,沈义兰觉得大脑被锁死了,怎么都转不动。
那么,他眼前走马观花的那些片段也是中毒的幻觉吗?
为什么,他看着这些记忆,却像在看别人的人生?
为什么,他一定要找到这三个问题的答案?
......他真的是“沈义兰”吗?
他不知道。
【你只有三次回答机会】
【你必须在他死之前找到正确答案】
他只知道,他在和时间赛跑。
就在这时,一只手用力把他拉出了前厅。他迟缓地抬头,慢慢眨了眨眼,才恍惚地意识到,面前这个女孩,名叫杨果儿,是杨絮的师妹。
她在说什么?
“......你给我出去!明明一开始就是你把他拉进局里的!他已经死了!如你所愿的烧干净了!你还想怎样!?”
“我......我做的吗......”
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吗?
杨果儿以为面前的人还在装傻,猛地扇了他一巴掌,一字一句道:
“沈义兰,你给我记住!从今以后,杨絮,和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这座城,这天下!也和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不要干扰你爹和革命军的合作!你安安心心地做你烂泥扶不上墙的大少爷!一辈子别抬头!”
没有关系吗。
沈义兰勉强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
沈义兰闭上眼睛,像一个幽魂,游荡在光怪陆离的“记忆”中。
*
民国十四年,二月末,柳条抽芽,结出雪白杨花。
这一天,半夜时分,荣府灯火通明。
荣桂手里还拿着一瓶剩酒,大着舌头道:
“沈小友啊,来来来!再喝一杯!”
沈义兰靠坐在红木椅上,揉着太阳穴,桃花眸半阖,眼尾殷红似血,活脱脱一幅醉态。
“军爷,实在喝不下了。”
荣桂听着他沙哑的嗓音,心里痒得很,一手揽住了他的肩,脱口而出:
“沈少爷生得漂亮,当真是光风霁月,南国佳人——”
沈义兰似是喝酒壮胆,怒瞪了他一眼,道:
“军爷这是什么话!我沈义兰堂堂男子,怎可、怎可与女流之辈——”
“男人又何妨?我听说,那醉花楼杨老板,也是容貌无双......”
沈义兰悄悄抬起眸,眼里闪过一瞬犀利,随后又蒙上水雾。
他接道:
“是啊,杨老板的姿色可是天上有人间无。更妙的是那副嗓子,如珠玉,胜萧笛,令人闻之忘忧......”
荣桂眯了眯眼:
“我还没见过他卸下妆面的模样。上次本有机会,可惜被沈大少爷半路拦下了。”
沈义兰笑道:
“那是军爷不厚道!军爷知道,那一夜我和杨老板本就有约啊。”
荣桂打量他一番,仰头灌了一口酒,倾身呼出一口酒气:
“沈少爷,荣某可是把你当朋友的。朋友之间呢,就要坦诚相待,你说对么?”
沈义兰抬眼,慢慢道:
“那是自然。那天,我不过是想杨老板想得紧,本想调笑调笑不碍事;谁知,这一玩儿啊,就停不下来......”
他露出一个晦涩的笑容:
“还请军爷不要怪罪。”
荣桂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大腿,道:
“哪里会!这就对了嘛。朋友之间呢,还要有福同享......”
沈义兰皱了皱眉,好像十分不情愿。但对上容桂露骨的眼神,他最终还是道:
“那便送杨老板到您府上如何?这麟城,这天下,也唯有荣军爷是我真朋友!”
荣桂十分满意,收回了手,把剩下酒一口饮尽,转移话题道:
“那些个什么革命军,声势浩大的很呐。”
沈义兰动了动眼神,立刻不屑道:
“小打小闹。到现在缺钱缺粮,据说都赤脚赶路、吃草根树皮了。”
荣桂点点头,手又不安分地摸上来。沈义兰见状,轻声道:
“军爷,家父在府上等急了,我先回去了。您早些睡,让人煮点醒酒茶。”
荣桂看了眼腕表,啧一声,挥挥手,放走了沈义兰。
片刻后,沈府。
一个下人急急忙忙跑进大门、二门,一路高喊:
“老爷!老爷!少爷回来啦!”
书房内,中年男人啪地一声放下笔,快步走出去,就见醉意朦胧的青年被人扶进来。
沈毅气不打一处来:“混小子!又跑哪儿鬼混去了!是不是又是那什么杨絮!?”
那下人小声道:
“老爷,是荣军爷把少爷拉过去喝酒的......”
沈毅一噎:“既然是荣军爷——”
下人:“......原本确实是要去找杨老板.......”
沈毅:“........”
沈毅:“臭小子!混不吝!”
沈义兰没骨头似的靠在下人身上,哈哈大笑道:
“骂得好!早在我娘走得时候,你就该这么骂了!”
沈毅气得吹胡子瞪眼,挥起拳头:
“我打死你个不成器的!!”
沈义兰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拳,弯腰开始咳嗽。
沈毅一下子又心疼了:“沈义兰!你讹我呢!”
沈义兰咳着,断断续续道:
“爹啊,荣桂想要杨絮。”
沈毅知道,沈义兰对杨絮的执着几乎到了疯魔的地步——可这是荣军爷,军爷啊。
沈毅道:“那正好,沈家会把他赎回来送过去,也省得你天天惦记。”
他说得云淡风轻。沈义兰抬起朦胧的眼,定定地看着溺爱自己的父亲,轻轻笑出了声:
“.......好,爹。”
沈毅,本是商人,为人凉薄苛刻,不择手段敛财,到处攀炎附势;后将沈家做成了一方世家,更是穷尽手段稳固地位,曾经大肆抬高布价、鞋价,使麟城人叫苦不迭。
他唯一的良知,或许就是对妻子很好。可是后来,有个大官人看上了他的妻,他竟然就轻易地把人送了过去。
一年后,传来死讯,是一尸两命。
那一年是民国三年,沈义兰从此没有了娘;那一年,沈义兰遇到了杨絮,一个很乖很乖的小孩。
沈毅如此溺爱沈义兰,或许是因为他为数不多的愧疚。
他试图弥补,用他自以为是的爱。
沈义兰彻底灰了心。他想,他或许可以利用这份不知真假的爱,也不算辜负了他的好父亲。
于是,沈义兰笑了两声,甩开下人,快步走回后院。
沈毅皱了皱眉,还待说什么,就见下人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
“不好了老爷!少爷被灌了太多酒,现在吐的昏天暗地,要晕过去了!”
“老爷!老爷!少爷昏倒了!”
沈毅深吸一口气,低声骂道:
“他奶奶的荣桂!”
他大袖一挥,吼道:
“喊我作甚!我会治病救人吗!快去叫大夫!”
*
民国十四年三月初,杨花似雪,落了满城。
半夜三更,醉花楼戏台终于落幕。待来客散尽,掌柜的拉了灯。他走到漆黑的后院里,摸黑走到东南角的柳树下,扔下一枚铜钱。
“秋老板,你走得太早了,都没有看到你亲手养大的孩子......如今是多么出色。”
说着,他抬头望向四楼房间,看见某一间灯还亮着,他深深叹口气,摸了摸空空荡荡的内衬口袋。
“木桃,我把你留下的东西给他了。他和你太像了,完完全全继承了你的衣钵。我都怕,他是不是也和你一样心狠......”
四楼房间内。
杨絮卸下妆面,眼眸低垂,如清水芙蓉,又似桃之夭夭。
沈义兰一手托腮,看得出了神。
直到那清凌凌的嗓音响起:
“少爷,看够了吗?”
沈义兰眨了眨眼,给他递了一杯润嗓的茶,笑道:
”看不够 ,一辈子都看不够。”
杨絮只当他又在说胡话,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还未完全咽下,就听沈义兰道:
“阿絮,我给你赎身吧。”
杨絮愣住,又垂下了眼。
“然后被困在沈家那宅院里?”
沈义兰却笑出了声:
“你听谁说的?我要带你出去玩啊!你从前不是说想去北平看看?咱们从西直门进,做黄包车,鸽子呼啦啦从头顶飞过......啊,还有剧院!说不定是秋老板曾经待过的地儿呢......”
杨絮听着,握紧了手里那枚铜钱。忽然,他打断道:
“沈义兰,你有钱吗?”
“没有。”
“.......”
沈义兰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但是沈家有啊!”
这模样,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烂泥扶不上墙。
“......败家子。沈大少爷,您还是早点接过沈官人的衣钵,好好赚些钱吧,免得沈家没落。”
沈家是做胶鞋生意起家的,现在产业还涉及了布匹、裁衣。
杨絮这话,说得当真不好听。
沈义兰张了张嘴,把剩下的美好畅想咽了回去。半晌,他问:
“杨絮,如果我偏要把你赎出来呢?”
“你真的会为了赎我,不管沈家死活?”
沈义兰看着他,没有丝毫迟疑道:“会。而且,我一定会让我爹心甘情愿地赎你,绝对不会为难。”
宽大的戏服袖子里,杨絮摩挲着那枚老旧的铜钱,眼里是深深的失望。
沈义兰看着,呼吸一窒,胸口传来钝钝的痛。
他知道,以杨絮的性子是不可能答应的,他大概只能先斩后奏——
“好。”
沈义兰睁大眼睛:
“啊?”
杨絮抬眼看他,素来凉薄的眉眼,此刻竟弯起来,露出一个乖软的笑。他说:
“我说,好。沈义兰,我想去北平的剧院......”
“好!”
沈义兰激动地站起来,欣喜若狂,面色红润——
可没人知道,他的心如坠冰窖,每呼吸一次,都会传来搅碎般的疼痛。
杨絮不可能答应!以前的杨絮,不可能答应!
他在计划什么?沈家能给他的只有赎身钱——大笔钱财!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他也加入了革命军?!
沈义兰面上笑得跟个孩子一样,他上前两步,猛地抱住了少年,手臂越收越紧。
杨絮一时没反应过来,任由他抱着。直到几乎要喘不过气,他才伸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臂。
沈义兰松了松劲,却将头埋在少年颈窝里,猫一样蹭了蹭。
杨絮整个人彻底僵硬,简直跟青石板一样。
他听见了自己如鼓的心跳。
他还听见沈义兰喃喃说:
“真好啊,阿絮......”
杨絮想,为什么,每一次心跳,都会如此之痛?
他闭上眼,低声道:
“嗯。”
“......沈义兰,我今天唱得好不好?”
闻言,沈义兰终于抬起头,笑着哑声道:
“杨老板唱戏,哪有不好的?纵使有,在我耳朵里,那都是听不出来的。”
“......油嘴滑舌。”
杨絮绷着一张脸。
他突然很想抱他。
于是他这么做了。
这回换沈义兰浑身僵硬,比之杨絮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絮哪里管他,额头抵在沈义兰肩上,闷闷道:
“有一句我没唱好,尾音走岔了。”
“......哪一句?”
杨絮闭上眼,轻轻哼道: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到今朝——哪怕我,不信那——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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