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的一个周三，傍晚六点多，内环高架上。
车流缓慢地挪动着，岑屿修坐在后座百无聊赖地往窗外看，就这样看到了楚伊。
他开始还不是很确定，只觉得旁边车子的女司机侧脸似曾相识，但是车子不是宝马而是辆崭新的保时捷帕拉梅拉，待那部车往前挪动了一下，他看到了车牌号才确定真的是她，她一直没给他打电话，不过他也无所谓，料想她是心虚不敢约他，而他总归不会因为被人家放鸽子而耿耿于怀。
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疑惑着按下了接听键。
“你好，岑先生。”
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柔柔的声线。
楚伊开着车子在高架慢慢地挪着，天看着很阴沉，听到广播说晚点会有大雨，她头一次觉得天公像看透了她的心情一样，配合着她情绪低落。
她休假了大半个月，昨天从国外回来便马不停蹄地对接工作，应付亲朋好友们的各种“关怀”，以及继续面对难以纾解的内心的痛楚，她觉得好烦闷，却无处排解，那根刺扎在心里，不拔除就总是隐隐作痛，但扎的位置太偏僻且刁钻，想拔出却难以下手。她任性地撂挑子换来的大半个月的长假，结果收效甚微。
开着新车也不足以让她高兴起来，一不留神又被人加塞了，她叹了口气，伸手拿过副驾驶的通勤包，想从中掏出瓶矿泉水，不经意间瞥到了落在包包底部的一张名片，因被随意搁置名片一角有折痕。
而名片上的三个字赫然映入眼帘——岑屿修。
她这才想起来她还欠人家一顿饭，已经过了蛮长时间了，也许对方早就视她为不守信用的人然后也无所谓了吧，这样不了了之其实也行，只是她向来不会食言，于情于理还是要打个电话。
她默记了一遍号码，便拿起手机按了起来，开了免提。
“你好，岑先生。”楚伊特意停顿，见对方没反应，只好又继续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我记得。”对方截断了她，嗓音轻轻淡淡的，可不知为何，楚伊听出了一种温润的质感，似乎有种能抚平她烦乱心绪的力量。
楚伊随即便知道了这种力量从何而来，他说记得她，如此她就不用提及那件事去唤起他的记忆，而那件事的背后，每回想一次对她来说就是一次鞭尸。
“那想必你也记得，我还欠你一顿饭。”楚伊单刀直入。
对方默了默，说：“我现在就有空，我还没吃晚饭。”
“......”楚伊微愣，忍不住地猜测他是怕自己爽约才故意锁定今天的吗？他这么说竟让自己一点周旋的余地都没有，一如之前这顿饭的来历，不过想想自己的行程本周也只有今晚有空了。
“好，那就择日不如撞日了，岑先生想吃什么？”
“我客随主便。”
楚伊略一思索便说道：“马当路上的凯德晶萃荟廷，可以吗？”
“好。”
他答应地这么迅速，除了给人一种迫不及待的意图，还有点来者不善的感觉，但她也不在怕的。
告诉了他餐厅的具体楼层位置，末了，楚伊补了一句，“对了岑先生，我叫楚伊。”
“待会儿见，楚小姐。”岑屿修透过车窗看着她清淡地说道。
楚伊其实就住在凯德晶萃对面的小区，这也是为什么她选择这个地方吃饭的原因——离家近，她停好车后走去餐厅，心想对方应该还在路上吧。到了餐厅门口服务员一看到她什么都没问便热情地引领她朝里走，她本来有点疑惑，直到顺着服务员的手势看过去才明白了。
原来他已经到了，西装革履的，西服敞着里面是白衬衫，系着条深蓝真丝领带，他安静地坐着看着窗外，一人，一窗，一餐桌，不得不承认真是一表人才，看着很是赏心悦目，他的坐姿明明很随意，却平生出旁人勿扰的气场。
像是察觉了她的到来，他转过眸看了过来，目光直直的，却是清淡的。
走近了，他站了起来，楚伊先他一步伸出手。
“岑先生，久等了。”
他伸手回握，没说话，只是略略点头致意。
楚伊抽回手，坐了下来，然后听到他不急不缓地开口，“我也刚到，没有等久，倒是等楚小姐这顿饭，有点久了。”
“……”楚伊怔了怔，他如果是明显调侃的语气，或者埋怨的语气，甚至是嘲讽的语气都好，她还能东拉西扯地圆一圆，偏偏他这种听不出情绪，平铺直述的语气，让她感到歉愧，他就好像在揭穿她是故意拖着的。
“我忘记了。”楚伊忍不住解释，才说出口立马就后悔了......好像比起故意拖着，忘记了更加不可原谅。
果不其然，他平淡地回应，“能理解，想必这顿饭在楚小姐心中，无关紧要。”
他话里话外仍然没有嘲讽的语气，倒是有了点自嘲的意味，像在控诉，控诉她不止对这段饭，对他这个人也同样漫不经心。
但是，她好像没有重视的理由啊。
楚伊觉得场面一度尴尬不已，一是自己的理亏，二是对面人还不依不饶。
幸好服务员过来打破了这尴尬，“两位需要点些什么？”
楚伊翻了翻菜单，点了份红酒泡沫牛肉粒，糖酥排骨，银鳕鱼秋葵酥和蟹粉花胶，服务员问到是否需要甜品或者酒饮，楚伊勉力微笑着对她说：“我不需要了，不过麻烦你看看这位先生有什么需要的，谢谢。”
服务员明显愣了一下，女士这么客气的话点明了两人并非是自己默认的那种关系，惊讶之余竟还有点可惜，不过专业素养所在，她立刻靠到楚伊口中的先生的旁边。
他侧着脸身子微微倾向服务员，礼貌地跟她说着话，有意放低音量，声音也很温和，楚伊感觉他对服务员的态度比对自己温柔多了。
岑屿修让服务员加一份汤，再加了一杯红酒，点完回过头看到楚伊此时侧着脸正看向窗外发呆，神情淡漠，此刻她的轮廓慢慢跟那晚停车场那个仰头控制泪水的女人的剪影重叠起来，清高孤傲极了，他注意到她应该补了一下口红，头发也有梳理过，在高架见到她时，堵得实在动不了，她就往座位一靠，闭上眼静等，待她睁开眼坐直时脑后的头发压得有些凌乱，一看前面被人加塞了，她还是动不了。
楚伊回过神，不好意思地朝他淡淡一笑，他注视了自己两三秒，没说话，垂下眼眸，拿起水杯喝了一口，随意地往椅背靠了靠。
真是冷气场很强的一个人，他虽不说话人却很自在，尴尬的反倒是自己，楚伊不禁疑惑他要跟她吃饭的意义何在，是让她干瞪眼吗？
沉默了一会儿，楚伊耐不住开口道：“我还没正式介绍过自己，我叫楚伊，楚辞的楚，所谓伊人的伊。”
他点了点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轻轻地念出来：“伊伊。”
他是念成“伊yi”，第二个伊没念成第一声，听起来很温柔亲昵，加上他低沉有磁性的嗓音，让楚伊心一动，颇有点受宠若惊。
楚伊错愕几秒，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唤，不过她还是弯起了嘴角，“我爸妈是这么叫我的，岑先生叫我楚伊就好。”
他又微微点头，拿起红酒杯酌了一口。
......楚伊琢磨不透，又想，或许是她的名字让他想起了别人，他唤的根本不是自己，呵，自作多情了。
菜上来了，楚伊也不说话了，开始吃了起来，颇有点小心翼翼的，时不时地用余光略略地看他，他吃相很好，骨子里沉淀出来的优雅至极。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倒是服务员很解风情地过来问问菜品口味喜不喜欢。
中途楚伊两次离席接电话，虽感抱歉但是没办法，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她要24/7待命。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楚伊的手机震动还缓解了餐桌上的沉默，不然两个人就无语到底了。
直到吃到最后，他们也没有实质性的对话内容，极其安静平淡的一顿饭，难道就这样吃完然后各回各家吗？楚伊觉得自己也许应该表示一下诚意，毕竟对他来说开口问那件事，实在有失他风度。
“岑先生，也许我可以跟你解释一下那天我为什么要打你下属。”楚伊试探着说。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定定地看着她。
“楚小姐没有必要解释，我没兴趣参与你们的事端中。”
楚伊对他的回应倍感困惑，既然没兴趣，那到底他要跟她吃饭的意义何在？
“只要楚小姐不要认为我是个蹭饭的无耻之徒就行。”
他又说了一句，一本正经地，没有自嘲的意味。
楚伊先是略微一怔，然后嗤地笑了，眉舒目展的，她是发自内心的真实笑意，笑容很美。
她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第一次跟他交锋时，他那寥寥几句话，然后福至心灵般突然间Get了他的模式，他讨厌恭维奉承，讨厌阴阳怪气，你甚至都不用费劲心思地包装语言，刻意铺垫，单刀直入就好了，因此他说话也是不留情面，但这不是没情商的耿直个性，更准确的说，他是不屑，不屑去迁就所谓的“高情商”标准，不屑去作出面面俱到，让人如沐春风的为人处事姿态，这样反倒有种难得的赤诚。
“其实，在你说这句话之前我的确这么认为的。”楚伊笑着说。
他微微诧异，随后淡淡地笑了，这是今晚他第一次展露出笑容，气氛总算没有那么严肃了，楚伊顺势问出自己心头的疑惑，“岑先生既然对那件事没有兴趣，难道是对我本人有兴趣吗？”
岑屿修看着楚伊，对她的问题并不意外，只是她的态度让他不是很舒服，她调笑着直直地凝视着自己，很是轻松坦然，他隐约感受到一种挑衅，好像他回答是与否都在她射程范围，她对自己要面临的回应部分毫无负担，她只是求证而已。
于是，他清清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作多一句的解释。
在楚伊看来，他的意思就是：我对你有兴趣，又怎样？
这样高冷的回应让楚伊顿时意兴阑珊。
她讪笑，“看来岑先生今晚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一说完楚伊便扬手请服务员结账。
等待的间隙，楚伊看到他掏了一张卡出来，意思很明显了。
“岑先生，你还想让我继续欠你吗？”楚伊略带讥诮地说。
“楚小姐真当我是蹭饭的了，你没有欠我，谢谢你的时间。”他淡淡然的语气，礼貌客套中不乏诚意。
可是楚伊不认同，也不想费口舌了，直接伸出手把他的卡拿走，扣在自己一侧的桌面上，她这一无赖的动作让岑屿修始料未及，他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楚伊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当她铁定了心跟他较真，他根本没辙。
买好了单，楚伊缓和了一下神色，把卡递还给他，十分客气地说：“我的时间没那么宝贵，但愿岑先生不虚今晚。”
他依然沉默不语，只是目光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眼眸深邃幽沉。
楚伊想直接跟他道别，可是他喝了酒，外面又下着大雨，她想了想，关怀地问道：“岑先生回去方便吗？”
他不置可否，只是说：“我住得不远。”
住得不远，这算是什么回答？
两人离席走出餐厅，进电梯的时候，楚伊先进去了，伸手按电梯楼层时她下意识地要按B4，手指却在按钮前停顿了一下，略一犹豫最终按了1层。
“楚小姐应该是去B4吧。”楚伊听到身后的人突然开口，很笃定的语气，然后感觉到他迈了一步靠过来，长臂一伸按下了B4。
“谢谢。”楚伊说，声音微不可闻。
他身材颀长，又身着挺括的西装站在自己一旁，气场凛然，仅仅一拳的距离，楚伊不自觉地紧绷起来，心绪似乎也乱了，这种感觉令她恐慌，她想避一避，又不想暴露心思。
1层到了，楚伊暗暗舒了口气，微仰头微笑着说，“岑先生，后会有期。”
他却没有走出去，楚伊十分奇怪，难道她猜错了？他也是开车过来的？
电梯门“叮”又关上了。
“我陪你去车库。” 他说。
楚伊讶然地看向他，愣了几秒才轻吐两个字“谢谢。”
他要么是面冷心热，要么是教养极好，楚伊不敢自作多情。
许是下大雨的原因，地下停车场很空旷静穆，如果自己一个人走不至于心惊胆战，但也是有点戒备的，有他陪着心安不少。
“我不是胆小的人，即使现在突然黑灯瞎火也不怕，但是如果冷不丁地看到旁边车子里有个人，还盯着我看，我会头皮发麻，感觉很吓人。”
楚伊开口打破两人间的沉闷，他真是寡言少语，如果自己不主动说话，怕是要一路沉默到底了。
“我好像，吓过人。”
岑屿修略微沉吟后说道，而且不巧，吓的就是她，他想起在停车场第一次见她，她突然发现自己后那一顿慌张的猛操作，那匆匆逃离的样子，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楚伊对他的笑一头雾水，这是他今晚第二次笑，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得意笑。
“你怎么好像还挺高兴的样子？”
楚伊一脸惊讶加狐疑看着他，表情就像在说：你竟然也做这种事？还笑得出来？
他慢慢收起笑容，像个挨了批的孩子，挺不可思议的，是错觉吗？
“我不是有意的，我当时坐在车里等人，因为无聊加上好奇心作祟就多看了几眼，实在抱歉。”他缓声解释。
不知道为何，楚伊有种他在向自己道歉的错觉。
“那可能是我过于警惕，误会别人了，说不定人家根本就不是在看我。”楚伊连忙自嘲圆道。
已经看到自己的车子了，楚伊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
“我车子就在那儿……谢谢你。”楚伊站定看向他，眼神有些许闪烁。
他点了点头，“不客气，楚小姐，雨天路滑你慢点开车。”
楚伊点点头，站着没动，他也没动，彼此都很有默契地想等对方先走。
坚持了几秒钟，楚伊败下阵来，朝他微微点头便走向车子，坐上车前她回头看了一下，他已经迈着步子朝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身姿挺拔地稳步缓行，很惹人注目。
楚伊发动了车子，往左是出口的方向，往右是他的方向。
那一刻，楚伊犹豫了。
为什么会犹豫呢？
原以为是鸿门宴性质的一顿饭，可是他说是对自己感兴趣，原以为是不欢而散的结果，可是他还体贴地陪自己取车，他那么礼数周到……
楚伊闭了闭眼，沉吟片刻，待睁开眼时，眼神变得坚定，她毫不犹豫地向右打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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