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伊在听到敲门声时深吸了一口气，打开门看到他的那一刻，只觉得刚刚演练的礼貌从容的笑容顿时上不了台面。
他依然是衣冠楚楚的，没有旅途的奔波痕迹，而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目似潭深，像是积压着很多不可名状的情绪。
“岑先生，请进。”
“谢谢。”他低声应道，目光并不偏移半分。
“请坐。”楚伊朝沙发摆了摆手，缓声说道。
楚伊原本局促不安，看到他静静地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彬彬有礼，谦逊得体的举止，像是有一种抚慰的作用，让她的心突然安定了，也理智了。
“岑先生，我还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处理完，你不介意等一等吧？”
“不介意。”他的声音听起来比电话里更加沙哑，以及疲倦。
楚伊连忙拿了瓶水递给他。
他又说了声“谢谢”。
楚伊走回书桌继续之前的工作，因为跟他将不可避免地会进行一场做也好谈也好的持久战，既然他来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了，倒不如先把工作处理完。
楚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不时敲打键盘，一份并购协议需要她进行条例修改和补充，很细致的工作，她必须全神贯注。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楚伊点击发送邮件。
视线从电脑移开望向岑屿修，径直跟他的视线触碰上，楚伊知道这不是恰好，他应该是长时间地盯视她，即便被她捉了个正着也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他的眼神很坦率，像是根本不屑于遮遮掩掩和偷瞄斜睨，换做别的人楚伊一定会觉得轻薄无礼，唯独他，让楚伊双标了。
楚伊盖上笔记本电脑，站了起来走向他，他也站了起来，眼神里的聚焦感更浓重了，楚伊自以为是地理解为这是狩猎者的眼神，那她该表现出作为猎物的自觉，于是，她开始解自己衬衫的纽扣。
没想到自己的这个行为像是刺激到了他的神经，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声道：“楚小姐以为我从上海赶过来找你是要跟你......□□吗？”他停顿了一下，才把后面三个字说了出来。
他的声音因刻意压制显得有些粗重，楚伊能感觉他心里一定生气极了，是他的素养才令他没有大发雷霆地斥责她，咬牙切齿地嘲讽她，而自己胀满心头的感觉是羞愧难当，羞愧取代了本应该有的窃喜，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楚伊垂下眼，转了个身背对他，默默地把已经解开的两颗纽扣系回去，低低地说了声“抱歉”。
回过身后，楚伊脸瞅向一边，缓和了一下神色才看着他诚恳说道，“岑先生想说什么，我洗耳恭听，想问什么，我有问必答。”
他沉默了半刻，才说道：“我急着过来还没吃晚饭，楚小姐陪我先吃个饭吧。”
“好。”
两人来到了酒店的餐厅，草草地点了几样菜，楚伊最后让服务员加了两杯红酒。
多么地不可思议，才隔了二十四个小时，和他又再次面对面就餐，昨晚自己还能不卑不亢地面对他，但现在光在心态上她就输了，他凝滞、品评的目光让她差点招架不住，可笑的是，她之前还一厢情愿地想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真是对他极大的亵渎。
“你是怎么从上海过来的？”楚伊缓声开口。
“坐高铁。”
“是临时的决定吗？”楚伊求证问道。
“嗯。”他点了点头，又说：“楚小姐没有怪我不请自来吧？”
楚伊摇摇头，换做别的人这样突兀的行为她一定很反感，觉得唐突无礼，唯独他，让她又双标了。
“没想到吧，昨天晚上岑先生一直挂在嘴边的无耻之徒，结果我才是。”楚伊嘴角泛着苦笑，自嘲的语气。
“我很抱歉，对我的所作所为，对给你造成的困扰。”
这才是她真心实意道歉的模样，岑屿修想到了之前在办公室里她那个心高气傲的模样，嘴上说的可以道歉以及请他吃饭都是言不由衷，态度又傲慢又敷衍，所以他故意地不想让她得逞。他不是一个喜欢给别人添堵的人，那件事跟自己没有关系，他看到自己下属一副挨打了却敢怒不敢言，理亏心虚的样子，他便明白他没有理由去评判，去掺合，可他就是掺合了。
“你后悔了吗？”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楚伊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什么意思，他在问有没有后悔那晚自己的所作所为，楚伊没有迟疑地回答：“我不后悔。”
楚伊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好像是对自己的坦诚回答有些欢喜和欣慰，可不知怎么，楚伊产生莫名的心虚以及心中的歉愧更重了，她神情不可抑制的浮现一抹慌乱，然后她看到他眼里的光亮熄灭了。
“是不是说，如果昨晚坐在副驾驶的人不是我，你也会那样做？”他似了然地问，仿佛已经猜测到了答案，只是固执地再求证一遍。
“我恐怕是的。”楚伊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低下头不敢看他。
“原来我彻头彻尾就是个工具人，楚小姐，我宁愿你不要这么坦诚。”
楚伊突如其来地感到酸涩，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他不是，快跟他说他不是，可到了嘴边的话却是“抱歉，对不起。”
她想起了小说《面纱》中，凯蒂跟□□坦白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后，□□难堪的心，他一定在期待凯蒂可以对他撒谎，即便知道是谎言也不在乎，但是凯蒂的真话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令他难以自处，心如死灰。
好在她跟他还没有多么深厚的情感纠葛，这件事如果处理得好，握个手，便相忘于江湖。她不是没考虑过跟他发展恋爱关系的可能性，只是和他的开局，实在是太尴尬太匪夷所思了，就算他落花有意，她当下也只会流水无情，因为自己目前的心态对他来说是不公平的。加上之前自己“一厢情愿”的冒犯，她也不敢去揣测他是不是喜欢自己，他的薄怒和自嘲一定是出于自尊心受伤，她的坦诚无疑是一种残忍，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会感到愤怒和屈辱吧，何况他是那么高傲有素养的一个人。
其实，她有很多理由去作出模棱两可的回答，比如才不是，她才不是饥不择食，她也要看长相的；比如才不是，她不是没有廉耻之心的女人，跟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也做不出来；比如才不是，她没那么胆大包天，若不是那一晚上感受到了他是个体面人，她哪里敢惹祸上身；比如，那晚，但凡他表现了一丝对自己的厌恶，她也不会恬不知耻地硬上；再比如，那晚，她有心动，她有欢愉。
只是，她的动机就是单纯为了驱散心魔，这才是源头，她不想用别的理由去试图粉饰，她无力辩解，只想直面自己的自私自利。
他没有自己所预想的接下来问她有什么苦衷和痛楚，而是掏出手机，点开一个文件，转了个朝向，推向自己。
“楚小姐能否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楚伊一看，屏幕上赫然是自己发给他的自己的体检报告。
“楚伊，年龄26，身高172，体重54......”他像背诵课文一样清清淡淡地说着。
“你都看完了吗？从头到尾。”楚伊生冷地打断他，脸色有些胀红。
“看完了。”
“我只是想证明自己很干......健康，岑先生不必有后顾之忧。”
“这是半个月前的体检报告。”
“这段时间我除了你没有跟别的人......发生关系，请你不要误会，我不是私生活混乱的人，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再提供一份新的。”
“楚小姐真是考虑周全，我是不是也应该给你提供一份？”
楚伊听出了他语气中明显的嘲讽，第一次，他的话语中带上嘲讽，楚伊心揪了一下。
“你不用挖苦我，我没有恶意，如果我知道发这份报告会让你感觉不舒服，我一定不会发，实在抱歉。”
看到她眼神透着哀求，低垂着头，姿态很卑微，让他突然于心不忍，他很惊讶自己这么轻易就心软了。
“你原本想的应对方案是什么？”他缓声问道。
“那你的猜测是什么？”楚伊忽然抬眸看他，反问道。
岑屿修没想到她会反问自己，上一秒还是楚楚可怜的模样，下一秒就能冷静下来抓住机会反客为主，她好像无时无刻都保持着绝地反击的生命力，似乎那些低落、黯淡、卑微都只是假象，她的底色跟悲凉完全不沾边。
岑屿修思忖了好一会儿，联想到她发的体检报告以及在房间里她主动宽衣解带，他其实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他似有若无地笑了笑。
“我的猜测，好，但愿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的猜测是楚小姐也许想再来一次，当作对我的补偿，如果我识相的话就该见好就收，完事之后我们一拍两散，再无瓜葛，而如果我不识相的话，也许楚小姐也考虑到了，再不济也愿意有条件地跟我达成某种协议，维持一种所谓的炮友的关系，之所以说有条件，我想楚小姐这么有气魄的人，一定不愿意委屈自己。”
看到楚伊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和她愈发飘忽的眼神，岑屿修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楚小姐把我想成这样的人，我要是不接受，是不是不知好歹了？”
他口气透着寒意，楚伊愕然，心虚地看着他，他目光灼热，仿佛跟他对视久了自己会燃烧起来。
楚伊干涩地咽了咽口水，“岑先生既然都猜出来了，告诉我答案便是。”
“我不接受。”
和自己说句话都要思量好一会儿不同，他是脱口而出，楚伊睁大眼睛看着他。
“昨晚，你破釜沉舟的勇气让我折服，今晚，你敢作敢当的个性又让我欣赏，看得出来你是个襟怀坦荡的人，真是抱歉，让你以为我此行心怀不轨，一定是我之前的言行举止不得当，才让你产生这样的误会，不过，我还是要为自己正名一下，你慷慨的条件我就谢绝了，你也不必有所歉愧，我们就当是在合适的时间地点，情动了一下，填补了一下空虚寂寞，谁也不用对谁负责，不然真要这样清算，岂不是太幼稚了。”
他的一番言语，说得楚伊哑口无言，她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他没有吹捧自己的意思，也没有明为自嘲实则暗讽，他称得上是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他越是风度，越是让她自惭形秽，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自负自大的小人。
她无言以对，而他也不再说话，两个人缄默无言，楚伊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倒是一杯红酒很快就见了底，她扬手又让服务员添一杯。
“岑先生既然这么大度，那你的好意我就开心地接受了，谢谢。”楚伊闷了一口红酒后，一脸苦笑地说道。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楚伊也没有心思去解读他眼里的浓郁。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楚伊直直地看着他说。
“你问。”
“你为什么来？”
楚伊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仿佛这是一个一针见血的问题，让他猝不及防。
“我实在猜不出了，而且也不敢妄自揣度了，我不想再自取其辱了，索性直接问你吧，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很想知道，如果我没有那些愚蠢动作的话，你会对我说什么？”
她的双眸水光潋滟，投射出极具穿透力的眼神，活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岑屿修敛了敛视线，回答道：“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一个问题？什么问题？”
楚伊紧皱着眉头，眼里布满了疑惑，他一路奔波从上海赶来南京就为了问她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不能在电话里问，一定要当面问她？
“我想问你，可否给我一个了解你底线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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