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场上已经没其他人了。
尹宓站在场边扒着栏杆看顾贝曼滑冰。
场上没有音乐,但顾贝曼的每一个动作都流淌着音符。
花样滑冰的赛场上每个赛季都要固定表演一套节目。选手可以选用新节目,也可以用以前滑过的节目。
不过她们的年龄还站不上真的竞技场,节目的水准也大多是教练随便编一编。
尹宓是稳定派,能一个一个滑好再说。
顾贝曼则更有创造力,每个赛季都一定拿出新节目。
这群没上过真正世界级别赛场的小孩里,只有她会自己参与编舞。
而眼下顾贝曼大概仍在精雕细琢下赛季的节目编排。尹宓已经见她和教练吵了很多回。
尹宓听见冰刀密集点在冰上的脆响,抬头看见顾贝曼进入了步伐。
顾贝曼演的是自己的“成名作”《哪吒闹海》。
其之所以在花滑的圈子里小小震颤了一阵,正是因为这段步伐。
《哪吒闹海》灵感来自上美的水墨动画电影,编曲选自电影原声。
在步伐这一段,顾贝曼选取了原声里复活哪吒的部分,并且模仿了原片哪吒在莲花台上的动作。
这些动作来源自印度舞蹈,柔美之中又多用折角的线条,充满神性与祭祀之感。
说人话就是很难跳。
加上脚上步伐定级,更是让人眼花缭乱,才能体现出三头六臂的繁复。
在她们这个年龄组别,别提什么专业、难度、艺术性,只要节目完整、跳跃不摔、滑行流畅就已经够观众热烈讨论了。
卷到顾贝曼这个程度,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天降紫微星。
尹宓就没她那艺术表现力了,更多的将重心放在了跳跃质量上。
幸好跳跃值钱,让她能杀出一条血路。
可是我怎么都不可能做到顾贝曼这种程度,尹宓托着腮看她在步伐后进入跳跃,干错利落到仿佛音乐里的鼓点是由她落地那一下敲出来的。
她只比我大九个月,怎么就能驾驭这种沉重悲悯的情绪。
顾贝曼最后的定格动作是一个剑指亮相。她稳了两秒,随后控制不住地开始喘息。
她将原本的跳跃难度提升了。
那些还不稳定的三周跳,让她一次一次摔在冰面。
尹宓双脚一蹬滑向她,伸手把她衣服上粘的冰碴扑棱下去。
冰面温度很低,但刚运动完的年轻孩子身体很热,头顶都好像一簇簇冒着热气。
顾贝曼:“你觉得怎么样?”
尹宓愣了一下,“你问我吗?”
不怪她疑惑。顾贝曼从来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在滑冰上她向来不怎么听别人说话。
以往节目编排有分歧的时候,教练也只能听她的。
就算教练不听她的,顾贝曼也会在正式比赛里改回自己认定的版本。
所以整个俱乐部里,她也是挨骂最多的。
顾贝曼点头,“嗯。”
“我……我不是很懂。哪吒他应该是小英雄吧,为什么你滑得很不开心呢?”
尹宓说她不懂,但分明对情绪很是敏感。
顾贝曼下意识想要听她是说真话还是撒谎,在一片寂静中又想起来,尹宓是不一样的。
在她耳中那个嘈杂的世界里,只有尹宓身边能得片刻宁静。
“这么说吧,你觉得《哪吒闹海》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呃……除暴安良?少年英雄?”尹宓试着调动自己不多的成语储备,“他代表着反抗精神,甚至为此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可我觉得他也只是在做对的事而已。”
没有乐声,没有音效,只有尹宓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冰场。
为什么只有你是特别的呢,顾贝曼问自己。
“那,如果我也做了哪吒一样的事,你会怎么想我?”
“和哪吒一样的事?杀坏龙?可是这不都是……神话传说吗?”
“不是,我是指会让很多人生气的事。”
你最终会站在哪一边,是爱子却又抛弃她的父辈,还是怒不可遏一定要偿还报偿的龙王?
尹宓的大脑开始打结。她感觉自己和顾贝曼完全在两个世界里对话。
她想了很久,实在不明白顾贝曼要表达什么,最后只好开口问。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尹宓在心底问过好多次这个问题。
在顾家父母第一次在冰场招手让她过去滑来看看的时候。
在妈妈微笑着问她要不要去更好的老师门下学习的时候。
在教练无数次看着她练习节目的时候。
许许多多次,她从来没问出口。
只有这一次,尹宓潜意识里有什么声音一直在响,让她必须要问出口。
反正顾贝曼是不会对自己生气的。
“妮娜问我要不要去跳舞。我想答应。”顾贝曼说。
妮娜是她们舞蹈教室的芭蕾舞老师,据说以前是某个舞团的首席,退休后和丈夫来了这里定居,闲暇时会给她们这群小萝卜头上课。
她几乎是一眼就看中了顾贝曼的身体条件,并一直热衷于撬她去学习舞蹈。
“什么?”要不是穿着冰鞋,尹宓一定会跳起来,“为什么?你滑得那么好!你肯定能拿第一的!”
“我能拿,和我想不想是两件事。”顾贝曼把脚伸直,摆弄着脚上那双白色冰鞋,“我并不喜欢滑冰呀。”
尹宓在那一刻怔住了,好像有千万钧的力量压在她背后,捂住了她的嘴,让她只能干站着听。
“我是我爸妈的女儿,所以好像从生下来就注定了要滑冰。虽然他们说什么不一定走这条路,但我知道我的未来除了和花样滑冰相关以外,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知道他们好多人都看着我,等着我长大像父母那样为国争光。不是说我不愿意去争这个第一,就只是,我一直一直都在滑冰,好像只有这一件事可以做。我觉得好烦啊,滑冰好烦啊,天天步伐、旋转、跳跃,真的好烦啊。”
“我其实更想去跳舞,古典、现代、芭蕾、探戈。只有在舞蹈教室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很开心。”
“我和教练正在商量,大概这个赛季结束就会正式退役。该叫退役吗?我还算不上正式的运动员吧。我想,我们应该算是朋友,怎么都不该让你从新闻里知道我要退役的消息。”
“所以我,和你说了。”
顾贝曼低着头,似乎是在等着她的回答。
尹宓有一瞬间感觉到某种非常不真实的空洞感。
这个看起来毫不费力就能夺走冠军的人在说什么呢?
如果现在这些节目都是你在厌烦中完成的,那我,还有那些努力许久的选手都算什么?
那种空洞变成了绝望。
尹宓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人轻轻起跳的地板,很可能就是大多数人的天花板了。
“你……”她觉得自己应该伤心,最好的朋友要抛下自己。
她也应该愤怒,最好的朋友似乎根本没把自己的努力放在眼里。
可这是顾贝曼。
尹宓想起刚刚才看到的在莲台上绽放的舞蹈。
哪吒是在莲花台中复生,从此后剔骨还父割肉还母隔断前尘,只有天地生养我。
顾贝曼的舞蹈里却是赴死。她亲自推开现有的一切,父母殷殷盼望,教练谆谆教诲,还有那些观众诚挚的等待。
这对于她的滑冰生涯当然是赴死。
她情恳从头再来。
难怪,难怪她会选择这个故事作为灵感。
尹宓抓住她的手,“所以、所以你,你才一直很生气吗?”
“嗯?”这下轮到顾贝曼愣住了。
“你一直都,不笑。我知道,所以你才特别凶。”尹宓每次认真想说话的时候都有点磕磕绊绊,“就是、就是你去跳舞就好了。跳舞你会笑吗?”
小孩子的世界最终都会变成简单的选择题。
如果滑冰让你不快乐,那就去追求让你快乐的事。
如果滑冰只会让你难过,那就去跳舞吧。
因为我觉得哪吒一直都在追求对的事啊。
顾贝曼看着她,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朋友一样细细打量。
这世上她唯一一个不能分辨真假谎言的人,偏偏是第一个话里只在乎她怎么想的人。
等尹宓被她看得一直往后缩,顾贝曼才转开视线,拉起尹宓的手,“走,我给你看个东西。”
她边走边脱下外套,露出自己今天穿的表演服装。白色的裙装衬托出她童真纯洁的气质,挽起的发配着细长的眉,冰场的灯光为她描画出一双翅膀。
白色的裙子与冰面会融为一体,因此裙子的缘边上都做了烧灼一般的痕迹,伴着黑色的纹路,像是一张张被烧掉的乐谱,或者是往来的信件。
没有音乐,但顾贝曼在轻轻地哼唱。
那些吵闹的BGM在此刻汇聚汇聚,在她耳边奏出乐章。
她只要全情沉入就能够听见。
她这一次自由滑的选曲来自莫扎特和萨列里两位音乐家的《安魂曲》,通过二者互相引用的章节作为过渡。
提琴哀婉地盘旋在钢琴声高空,去除了人声后表演者的情绪表达更为鲜明。
在落泪之日部分,离别挚友的哀痛由顾贝曼微微颤抖的指尖传达。
曲风霎时一转,由哀痛转向愤怒,顾贝曼完成了一个跳跃。
旋转中裙摆飞起,露出反面热烈的火红。
她就像一朵剧烈燃烧的火焰,在冰面上不断旋转,而后坠落。
想当初在做设定的时候,真没想过今年拿抓会这么火……
但目前的视野只是尹宓的想法
顾贝曼的退役真不是纯粹“想”去跳舞
小顾年纪虽轻,但被异能所害,心思还是很重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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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昔·退役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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