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骨科手术一般风险不大。
就算失败也少有危及性命的情况。
括弧,特别指尹宓这种身体健康的年轻人。
主任拿走了知情同意书,说会尽快给她安排手术。
医生走后尹宓朝顾贝曼笑笑,“真是奇怪,赛场上他们叫我老将,这时候我又成年轻人了。”
“我们本来就是年轻人。”顾贝曼回答,“对了,我帮你跟教练打过电话了。他说让你好好休整,这个赛季没两个月了。下赛季是奥运季,要提前规划。”
她说得风轻云淡,好像二十七岁大龄女单停训几个月再参赛不过是弯腰折花般轻巧的事。
连尹宓自己都没有这么大信心,否则深知自己身体状况的她也不会拖延手术。
但这就是顾贝曼啊,尹宓即感慨又有些庆幸。
感慨于即便远离冰场,那个桀骜难驯被观众称之为冰上暴君的顾贝曼仍旧不改。
庆幸于此刻是顾贝曼陪在身边,得以让她逃避本该自己处理的事情。
以前就有人说过,她们俩能凑到一块,双方都应该反思一下。
在尹宓到来之前,没有人能忍受顾贝曼的性格。
而尹宓不仅能忍受,她甚至乐于顾贝曼替自己做主,借此躲避和人打交道。
就好像现在,即便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尹宓还是会服从顾贝曼的安排,并且为能逃脱与他人沟通而快乐。
·
亲女儿手术,尹家父母还是想办法赶来了。
他们穿的颇为正式,应该是从某个生意场直接下来的。
在他们赶过来之前是顾贝曼坐在手术室外。
尹母看见她,颇为感叹地走过来和她握手。
“唉,幸好小顾你回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顾贝曼没说什么,只向她点点头。
尹父更沉默些,只站在一旁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顾贝曼也就接了。
不知道为什么医院的手术室外会有一个挂钟。
秒针咔哒咔哒的声音简直折磨人心神。
最先受不了的是看着沉稳实干的尹父。
他站起身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往外走。
尹父走出几步之后肩膀明显塌了下来,一只手扶在了墙面上。
顾贝曼看着他的背影,意识到他们的确不年轻了。
尹母也被这氛围引动。
她快速眨了几下眼,慢慢捂住了嘴,默不作声地流下泪来。
顾贝曼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会安慰人的料。
且她最不相信的就是别人表现于外的情绪。
她听过太多藏于心底的幽暗,有时当事人自己甚至都无意识。
所以她只是目不斜视地沉默着。
尹母慢慢收了眼泪,接过顾贝曼递来的纸巾。
“从小你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外头的人就老拿这一点说你狂得没边。其实阿姨知道,你心里比好多人都明白。”
“你是个直来直去的孩子,我也就不绕圈子了。”
顾贝曼颔首示意自己在听。
“你也知道,当初我们就是为了让小宓锻炼身体才去学的滑冰。谁知道后来她跟你跑了,非要走什么专业。你说要是名次差也就算了,偏偏她争气。我们也不好说什么让她回家继承家业的话。”
顾贝曼打断,“阿姨。”
“唉,你瞧我,上了年纪就啰嗦得停不下来。”尹母低下头,对手里的纸巾起了很大兴趣似的。
“我是想说,尹宓从小听你的话。你是姐姐,劝劝她退役吧。”
果然如此。
顾贝曼心里没多少惊讶。
她就知道把自己找回来这事还没完。
现在看来矛盾的焦点可不仅仅是手术做不做,而是尹宓还滑不滑。
二十七岁,就像尹宓自嘲,在其他行业看来甚至有些年轻的年纪。
在花样滑冰的赛场上却是实打实的老将。
只有少部分人能享受长年竞技带来的荣誉,但所有运动员都不可避免伤病。
新人换代、体力下滑、伤痛缠身、遗憾离场。
这就是每个竞技体育人必走的道路。
顾贝曼理解他们心疼女儿。
家有万贯,本来是什么不做也能富贵一辈子的命。
尹宓却偏偏选了这样一条路。
只是。
“下一个赛季有奥运会。”她用疑问的眼神看向尹母。
没有一个顶尖选手会拒绝站上奥运的舞台。
“奥运冠军难道能还她一个健康的身体吗?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知道她有多痛啊。”
尹母说到这儿情绪又有些失控。
她闭上眼,试图让自己不要在后辈面前痛哭。
顾贝曼本来还想说什么,一道尖锐的鸣叫从左耳窜到右耳。
她立刻按住了耳后。
这几天她的耳朵一直不太舒服。
她以为是长途飞行导致的后遗症,没有放在心上。
没想到发作如此频繁。
尹母看她脸色不好,这才想起来对方下飞机后一直陪在医院。
她刚要关心一下晚辈,手术室外的电子屏显示出尹宓的名字。
她们俩同时望向门口,统统忘了上一秒自己要做什么。
顾贝曼本来想赶在前头,起身的时候耳朵又是一阵嗡嗡响,就被尹母抢了先。
做手术的医生却只认得她这个家属,站门口歪着头远远对顾贝曼说话,“手术很成功,等下应该就回病房了。这几天注意伤口……”
顾贝曼靠近,和医生交头接耳去了。
尹母呆站在一旁,忽然觉得不过方寸的空间格外遥远。
·
顾贝曼来医院陪床这几天是放弃交流活动后面的安排打时间差得来的。等原本的交流团一回国,舞团立刻给顾贝曼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上班。
越是临近春节,他们这些人反而繁忙。
今年因为接了交流活动,顾贝曼倒是暂且不用去参加各类晚会节目的排练。
但作为刚刚晋升的年轻首席,她不被允许离开太久。
好在现在的骨科手术多是微创,尹宓没几天也可以回家修养了。
顾贝曼出去接电话的时候正巧是医生查房,尹宓作为一个社恐统统选择点头或摇头回应。
“行了,情况还不错,明天就可以办手续了,记得按时来复健。”医生也习惯了,确认尹宓都记下了便匆匆往下一张床去。
外科查房嘛,人数对得上就行。
在外头打电话的顾贝曼正好和他们迎面撞上。
下意识的,她向仍在病房里的尹宓望去。
医生们鱼贯而出,重叠的人影挡住了视线。
只是一闪神,扑面而来的痛苦将她淹没。
她听见混乱的曲调与尖叫声,还有痛苦的呻吟。
耳边似乎有幽灵缠绕,不断逼问自己。
只有一瞬,她仿佛又听见了熟悉的BGM。
【你如何逃离你的阴影
你如何摆脱你的命运】
但那显然是幻听。
她捂住胸口,慢慢弯下腰,大口大口地抽气。
还接通的电话另一头舞团负责人被吓了一大跳,以为她是借口探病实则自己就医去了。
等她差点就准备给顾贝曼打救护车时,对面终于有了回音。
“我没事,明天就归队。”顾贝曼的呼吸声仍然深重。
负责人再次嘱咐了一堆注意身体、舞团砥柱的话,挂断了电话。
顾贝曼这才踉跄着扶住墙壁,将手机往兜里一塞。
创伤后应激障碍,更为人熟悉的是PTSD这个缩写。
指在受到强烈刺激后产生的一系列应激障碍。
对专业运动员来说还有一个更细的分类叫易普症。
不过顾贝曼的病因并非纯粹源自比赛,所以最终还是被心理医生定义为PTSD。
这是一种长期慢性的心理疾病,很可能伴随终生。
也因此成了她离开冰场最直接的理由。
只是她已经很久不复发,更别提出现仿佛重新听见BGM的幻听。
顾贝曼拍拍脸颊,正准备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回病房。
却再次听到了刚刚那首歌。
她透过玻璃看见尹宓正在看手机。
她对乐曲足够敏感,敏感到足以从这破碎的曲调里听出来是尹宓在看自己最后一次自由滑的参赛节目。
毕竟这首曲子是她亲自选定,拜托他人剪辑重编的。
在痛苦中挣扎的天才反复自我诘问。
我要如何逃离自己的影子,如何摆脱自己的命运?
一个人又要怎么成为另一个人。
这是一首完全不顾贝曼的曲子,当年的教练组都觉得反而是尹宓更能够展现出这些复杂的情绪。
至于那场比赛的结果,看看现在就知道了。
顾贝曼垂眸思索着,又将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花滑从冷门项目变成了少有的被关注的冰雪运动。网上只要一搜尹宓的名字,全是她最后一场自由滑的视频。
顾贝曼的指尖绕开那些一看就摔得很痛的视频,却停在了一个一看就是营销号的标题上。
“已成事实?女单一姐轮椅出入,恐放弃赛季。”
“美人在侧,一姐赛场失利阴云消散。”
那视频的封面是她推尹宓去楼下散心的照片。因为现在科技的发展,甚至无法判断镜头真正的远近。
顾贝曼冷笑一声,没看那粗制滥造的小视频,只快速浏览了一遍底下的评论,再用相似的关键字搜索了一圈,确定没什么人真的注意这条消息后才放心下来。
她原本是打算把手机收起来回病房陪尹宓的。
但几经挣扎,还是将手指点在了最高清的一个尹宓自由滑视频上。
Wie wird man seinen Schatten los?你如何摆脱你的影子
Wie sagt man seinem Schicksal nein?如何对你的命运说不
Wie kriecht man aus der eignen Haut?如何挣脱你的皮囊
Wie kann man je ein andrer sein?一个人怎么成为另一个人
——《Wie wird man seinen Schatten los? 人如何摆脱自己的影子?》德语音乐剧《莫扎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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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今·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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