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火光、嘶嚎。
方祈年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心口处传来的痛苦与怨恨又太过真实，强烈的情绪如惊涛拍岸般冲刷着他的理智，仿佛一根岌岌可危的弦，随时都有绷断的可能。
心脏仿佛被人捏碎又重组，心口处的酸涩如惊涛拍岸般冲击着他的四肢，仿佛被一根浸满了酸水的丝线紧紧拴住，又深深地扎进肉里，他浑身剧烈颤抖，后颈处的皮肤汗毛倒立。
他在满目的血色里看到青崖山燃起漫天大火，看到了他熟悉的一切被大火淹没，黑色的伞伞骨碎裂插在不远处的屋檐上，他看到破碎的、沾满了黑血的银色指环散落在被焦黑与鲜红洒满的青石板上，有的已经裂开成为两截，有的已经变形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原本亮银色的指环此刻被鲜血覆盖，变成了诡异的红黑色。
远处好像还散落这些什么别的东西，但是钻心的疼痛直入脑海，被血污遮蔽的双眼让他看不清那些散落在地上「东西」。
能看清的近处是一双鲜血淋漓，没有手指的手掌，断口处的血几乎凝固了，被砍掉的十指散落在地上，白净修长的指节此刻被污血与泥泞沾满，断口处露出森森白骨。
左手无名指、右手食指、右手小拇指、右手中指… …
原来那些「东西」，是，他的手指啊。
“呃啊——”
一声不甘又嘶哑的怒吼，声音的传递仿佛被硬生生切断，只余下沙哑的低鸣，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
方祈年听出来了，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一双干净洁白的鞋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那鞋踢开了挡在中间的血色指环，那唯一完好没有破碎的指环叮铃铃地滚出好远。
“噗叽——”
一只鞋踩上了他的断指，原本被暗红血痂封住的断口崩出一条长长的血线，直直的溅到了方祈年的脸上。
“哎呀，我的鞋！”
一道夸张又造作的声音传来。
“方祈年，你的脏血差点把我的鞋弄脏了哎。”
在方祈年模糊的视线中，那只鞋一脚踢开了他的断指，在青石板上划出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线。
来人看着地上狼狈的方祈年，眼里淬着浓郁到仿佛要溢出来的恶意，咧开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他弯腰靠近地上的人，刻意地凑到他的眼前，抬起了一只手搭在他克制不住兴奋到潮红的脸颊边上，手指轻轻点着，仿佛操纵着什么。
那每根手指上，明晃晃地带着一圈金色的指环，那样式和地上散落破碎的银色指环竟有七分像。随着那手指的摆动，银色的丝线在指尖若隐若现，仿佛连接着不远处的什么，但是方祈年已经看不清了，血液不仅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他的神志。
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模糊，这鲜血，这痛楚，这耻辱，都好像尖刀真实地刻在他的身上，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火焰烧灼，他的灵魂都痛的发抖。
那人指尖的丝线反射的火光一瞬间照亮了他的眼睛，方祈年感到一股惊恐在心口炸开，他的瞳孔剧烈颤抖，一个可怕的猜想出现在他的脑海。
这一瞬间，所有的痛苦与屈辱都变得微不足道。
“不！不会的…不可能。”
他低声呢喃，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够听得见。
理智在颤抖，脑海中一道身影闪过
“袁瑾，你可真该死啊。”
极致的愤怒之后是可怕的冷静，灵魂在剧烈颤抖，方祈年出口的声音却越发平静，他惨白染血的面孔下，漆黑的眸子仿佛一滩无底的深渊，正翻滚着可怕的恶意盯着对方。
袁瑾一怔，方祈年瞳孔中的杀意一瞬间震地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但被“胜利”冲昏的头脑让他很快忽略了心底悄悄预警的忌惮。
他已经拥有了方祈年的一切。
他现在是人人羡艳的玄门新星，而他方祈年只是一条人人喊打的落水狗，青崖派已经不复存在，方祈年最大的依仗也已经被他收入囊中。
他方祈年凭什么还敢这么看他！
他要看他崩溃，看他祈求，看他悔痛万分，看他如泥如尘祈求自己。
而不是现在这样！还用这种眼神，这种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眼神，仿佛在对他进行审判。明明现在陷在泥血中的是他！
袁瑾不能忍受这样的视线，一股狠劲从心头涌起。
他出手如闪电，两根手指狠狠地插进了方祈年的左眼之中。
随即又狠狠地抽出，一颗沾满了鲜血的眼球就出现在袁瑾的两指之间。
那眼球上还粘连者青蓝色的神经，血丝蔓延的眼白中，一颗漆黑如墨的瞳孔已经失去了光泽。
瞬间，鲜血从眼眶喷涌而出。
疼痛从神经的末端开始，如同游走的毒蛇，一路吐着蛇信子，钻进大脑深处，又飞速传递到全身。
“呃啊——”
方祈年的左眼被血色覆盖，痛苦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无意义的低吼。
他抬手想要捂住自己的左眼，但是失去了十指的手掌已经失去了阻拦鲜血的功能。
鲜血如同蜿蜒的小溪一样从他断掌中仅存的两三截指骨中流下。
他低低地抽着气，将自己的脸埋进了阴影之中。
袁瑾看着方祈年狼狈如丧家犬的模样满意地咧开嘴角，突然收起了充满恶意的语调，放缓了声线，用仿佛老友重聚般的寒暄开口。
无论如何，此刻，不染纤尘居高临下的是他，满身污血即趴附在地上的是方祈年。
这样的反差带来的快意让他十分满意，他惬意地眯了眯眼睛，一股从胸腔深处涌出的快意随着血管与神经蔓延到全身。
“啊——”他快意地咏叹出声，举起双手仰视着已经被浸染成血色的天空，远处大片的乌云正向着这里缓缓蠕动。
“方掌门，你说你这又是何苦。”袁瑾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转动，把玩着手中沾满了鲜血的眼球，满眼笑意地看着地上被血污覆脸的人，语调温柔又诡异。
“不就是一个老僵尸，就让你这么激动？”
“可惜了，啧啧。现在啊——只要是我想要的，就都会是我的！”
“你说你要是早给了我，说不定，就没有这青崖山今日之祸了呢。”
袁瑾摇晃着脑袋，放肆地笑着。
越是看着方祈年狼狈的样子，他就越是兴奋，越是愉悦！
“青崖避世多年，想来是自知邪魔外道不容于世人，今日，我便替天行道，除了你这祸害！”
“等你死之，青崖山的一切就归我了。”
“你放心，我会让青崖派从此‘改邪归正’。从今往后，人们提起青崖派，只会记得青崖掌门修炼邪道，最终走火入魔，放出不化骨欲意毁拉整个人界陪葬。”
“而我，便是那个拨乱反正的英雄。”
袁瑾十指翻动，肉眼难以窥见的线连接向远方。
“来，看看这是谁？”
袁瑾的恶意越加浓厚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方祈年崩溃的面孔，看那永远目空一切，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露出独属于弱者的神情。
他有些生涩的挥舞着十指，似乎想要拉起什么，却良久没有动静发生。他“啧”了一声，骂了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向另一个方向伸手，一根漆黑的锁链出现在他的手中，他狠狠一拉。
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方祈年的视线中。
那一瞬间，方祈年觉得空洞的左眼眼眶都失去了痛感。
来人有着一张俊美的面孔，此刻却布满了血污，肤色青白不似活人，嘴唇乌黑，深邃的眼窝下是一双没有丝毫神志的眼睛，瞳孔猩红却没有一点光亮，此刻，一条漆黑的锁链穿越来人的颈部，森白的颈骨从血肉见露出，黑血已经干涸。
袁瑾拉动锁链，就像对待肉摊上被串在一起等待售卖的肉一样，那具仿佛没有神志的行尸走肉一个踉跄，漆黑的长发跌进火中，却并没有被点燃。
除了颈脖之外，来人双手与双脚上都被漆黑的锁钩穿透，紧紧地锁着，袁瑾摸索着十指上的金色指环，用格外笃定的语气恨恨地盯着方祈年说道：
“从此之后，它会是我最强大，最听话的刀。”
说罢，袁瑾安抬手重重的拍在了那人的流动着如黑水一般长发的脑袋上，仿佛在拍一个宠物的脑袋。
就在他得意洋洋之际，一不小心对上了那人猩红的瞳孔，他一个哆嗦，那眼神，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傀儡的眼中，可当袁瑾还想要在仔细观察的时候，眨眼睛对方又恢复了那了无神智的模样。
「铮——」方祈年心中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方祈年只觉得此刻却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梦境还是真实他都不在乎了。
他看着那道高大身影，怒火焚烧着他身体里每一根神经，痛苦、挣扎、不甘、愧疚与悔恨淹没了他的身体。
他神色冷静了下来，沉默地将最后一点灵力调动至丹田，他看着袁瑾安洋洋得意的扭曲面孔，心里为自己安排好了结局。
丹田在安静地燃烧，被强行压缩的巨大力量也给方祈年带来了极致的痛苦，让他感觉灵魂都在颤动。
同时，对面那高大僵尸无神的瞳孔中，一点猩红也在剧烈跳动。
方祈年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异常，丹田处灼烧的痛苦已经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袁瑾谁也没有，他仍然陷在他的美梦中无法自拔，双瞳之中是疯狂的快意。
大片的乌云已然挪动到上空，紫色的电弧滋啦滋啦的闪烁着，仿佛随时都会落下。
袁瑾看着突然安静地方祈年，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志得意满的眼神浮现出深深的恐惧和忌惮，心中一时间警铃大震。
“啪——”地一声，紫色的电光闪过。
袁瑾充满恶意的笑容还没有收起，原本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方祈年突然消失了。
不好！袁瑾意识到了什么，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抬手想要跑，但是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他也确实被钉在了原地，一只有着青白肤色，长着漆黑邪异指甲的手穿透了他的胸膛。
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神色扭曲又疯狂。
有什么重要的，要命的东西脱离了掌控。
“不，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违背契约！你的神智不是应该… ”
“噗嗤——”一声，高大的僵尸收手，硬生生掏出了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与此同时，僵尸的七窍开始流出黑色的血液，俊美的面孔上开始寸寸皴裂。
这是违反主仆契约的代价。
“没用的，不过是…一具肉身罢了”袁瑾在滔天的痛楚中勾起一抹讽刺的微笑。他大意了，没想到这个老僵尸凭着千年修为尽毁，身死道消也要拉他垫背。可惜了，他才没有那么… …
“是么？”一声沙哑的声音传来。
刚刚消失不见的方祈年倏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眼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神情癫狂地咧开嘴露出一个夸张的笑，鲜血从他的七窍中涓涓留下，仿佛流不尽一样，但他仍然无知无觉一般，他嘴角的笑容更大了，几乎咧到了牙根。
这一刻，袁瑾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方祈年，突然被巨大的恐惧攥住了识海，这一刻的方祈年不再是刚刚那个被他踩在脚下肆意侮辱的手下败将，他仿若鬼神降世一般，带着毁天灭地的火焰，要将他的灵魂燃烧殆尽。
袁瑾脑海中一瞬间爆发的恐惧让他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而此刻，丹田处折磨了方祈年许久的力量骤然释放。
一瞬间，方祈年周身的灵力伴随着他灵魂的力量冲进了袁瑾的灵台。
与此同时，天空中的紫色雷劫轰然落下，狠狠轰在方祈年和袁瑾的身上。
袁瑾顿时失去了意识，四肢都被雷劫劈地不住地颤抖。
而在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耳边响起的是方祈年放肆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呃”
方祈年的身体倒了下去，膝盖重重撞击在地面上，艰难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指缝间，掺杂着内脏组织碎片的鲜血疯狂涌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他漆黑的眼眸中闪过决绝的光，拼尽最后的力气托起残躯，用最后的力量绞碎了袁瑾的神识。
随后，他身形一晃，再也站不住了。
袁瑾重重摔落在青崖观的青石板上，头颅歪斜，再没有了一点动静。
乌云散开了。
青崖山的苍翠树影间露出了橙红色的太阳，夕阳温柔的覆盖在方祈年的眼睑上，映出温暖的光晕，却照不进他漆黑的眼眸一点。
方祈年的右眼瞳孔已然失焦，他看不见了。
方祈年以两败俱伤的方式结果了袁瑾，
也结果了自己。
他向后倒去，却没有落在坚硬的青石板砖上，而是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七窍流血，面部布满裂痕的僵尸将他搂在了怀里。
祂也快撑不住了。
方祈年在一片血污中抬起头，一只眼眶空洞溢血，一只眼睛毫无光彩。
他仰头试图去“看”上方同样沾满血污的面孔，想要张嘴说些什么，但是他的喉咙已经支撑不了哪怕一个字了。
“嘶… …师”
夕阳落下，一切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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